龙武军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长安的夜色里。
食肆众人刚回到灯火通明的楼内,楼梯口传来了熟悉且沉稳的脚步声。
是张雪樵去而复返,对着瑶掌柜和众人再次郑重拱手:“今日之事,雪樵铭感五内,再谢掌柜成全,诸位担待。”
瑶掌柜淡然一笑,算是回应。李渔摇着扇子,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而方才那场隐秘而高规格的会面大家心知肚明,各有猜测,但都极有默契的没有提及。
“你们坐,夜已深了,我去后厨看看还有什么宵夜可以给大家吃。雪樵你也留下,难得一遇,多叙叙旧罢。”
人美心善的瑶掌柜在大家热切等待的目光下,翩然转去后厨了。
不多时,瑶掌柜从后厨袅袅走出,手中端着一个朱漆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个白瓷碟、碗。
碗中是元宵,热气袅袅,散发出温暖复杂的香气。而碟中是胡蜜娘的新点心火焰盏口搥,并着姜糖没见过的宝糖搥一齐端上了桌。
“闹也闹了,看也看了,寒气入体,都过来暖暖身子。”胡蜜娘招呼道。
姜糖只见那圆润饱满的元宵,与后世常见的雪白糯米团子不同,是一种麦芽糖般的琥珀色,表面光滑润泽,在灯下泛着诱人光泽。
她用瓷勺舀起一颗元宵,轻轻吹气。咬破了那层富有嚼劲的琥珀色外皮,内里丰富的馅料便涌入唇齿之间。
不是寻常白糖馅料纯粹的甜,而是蜂蜜与麦芽饴共同熬制出的、带着花果芬芳的温润甜意。
馅料中混着碾得细碎的胡桃仁与松子仁,经过烘烤,油脂香气恰到好处。果仁与蜜糖交融在一起,甜滑中带着酥松香脆的口感。
姜糖再次热泪盈眶,几下便吃光了。
再看向点心,火焰盏口搥姜糖是吃过的。宝糖搥则是一种环状扭结的油炸面食,有些类似现代的麻花、馓子或巧果。姜糖拿起一根咬了一口,入口甜蜜脆美极了。
众人吃饱喝足,气氛越发懒散温馨起来。张雪樵把白瓷碗放下,目光落在姜糖身上,带着见到晚辈时的愉悦:“姜小友,你我相见一面不易。近日可有何司历修行上的困惑?我可以为你解答。”
姜糖正在消化美食,又因为回忆着刚才后巷里的美人惊鸿一瞥而心神荡漾。闻言,像是被老师抽查功课的学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老老实实地回答:
“回前辈,困惑……确实有很多。我感觉自己懂得还是太少了,很多司历一脉的传承都一知半解。”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补充道,“而且……我其实还是个实习司历呢,还没转正。”
“实习司历?”张雪樵微微一怔,这个说法显然在他悠长的生命里从未听闻。
他略带疑惑地看向瑶掌柜,带着询问。
他这一看,食肆众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瑶掌柜身上。
阿狸甚至歪着脑袋,端正的坐姿像一只大猫头鹰,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仿佛也在好奇。
是啊,当初说好三天的实习期,后来又延了一次,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姜糖还是个“实习”身份?
瑶掌柜瞬间成为了视线焦点。
她流露出一丝类似于“无辜”和“这锅不该我背”的表情。
“实习期三天?”瑶掌柜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当不得真。这司历‘转正’与否,何时能真正执掌司历职责,皆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姜糖发间那柄看似朴素的发簪:“真正的关键,在于司历尺。”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到那发簪上。
“司历尺认主之后,自会有一个灌顶的环节。”
瑶掌柜的声音变得肃穆了些,仿佛在陈述一条古老的法则。
“此乃尺中蕴藏着历代司历的智慧、经验与部分神力,是对新任者的洗礼与传承。灌顶成功,灵台自明,神通初显,方算真正继承了司历衣钵,可独立执尺,量度岁时,调停纷争。自然‘转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姜糖写满惊讶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按理说,因职责牵扯因果甚多,司历一脉命格注定年少波折且早慧。从来都是年幼颠沛流离,受尽人间苦楚。”
她的话语仿佛揭开了历史的一角,让人窥见那条流淌着血与泪的传承之河。
“因此司历一脉皆为心志坚韧,灵台通透之辈。多得是接过司历尺后,不过数个时辰,乃至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引动灌顶,继而……大杀四方的存在。”瑶掌柜的用词让李渔都挑了挑眉,显然那并非字面上温良恭俭让的故事,“莫说三天,便是一日,也绰绰有余了。”
然后,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姜糖身上,那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而像小阿姜这般长到二十几岁,竟还对自身血脉、对世间精怪之事茫然无知,心性仍如一张未经太多笔墨的白纸,甚至还带着几分属于太平盛世的、不谙世事的澄澈……这在司历一脉的历史上,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
这话如同冬日里的一盆冰水,浇得姜糖透心凉。
合着不是实习期无限延长,而是她这个“员工”资质太差,连触发转正考核的资格都还没达到?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吐槽新工作是“免费穿越体验生活”,此刻只觉得脸上发烫。
看着她瞬间垮下去的小脸和黯淡下去的眼神,瑶掌柜还是安慰道:“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说明你奶奶,将你保护得极好。她以自身之力,为你遮蔽了命中的诸多风雨,让你得以像个普通孩子般长大。这份苦心,你当明白。”
姜糖鼻尖一酸,想起了奶奶的慈祥面容,心中涌起思念与难过的暖流。
瑶掌柜继续分析,试图为她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再者,如今天地灵气流转与古时大不相同,民间许多岁时节日的古老习俗与真心祈愿早已没落消散,信仰之力稀薄。”
“司历尺能保存自身灵性,苟延残喘至今已属不易。说不定它如今确实已积攒不够足够的神力,来为你进行一场灌顶了。”
这个解释让姜糖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推脱责任的外部因素,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然而,一直静静聆听、目光温润却洞察一切的张雪樵,此时却轻轻摇了摇头。
“瑶掌柜所言,关于世俗传承没落、尺中神力或有不继的猜测,确有道理。”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去,“但观姜小友之气象,其根本阻滞,恐怕并非全然在此。”
他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姜糖身上,那双看透世情的眸子里仿佛有清辉流转,仔细端详着她的眉心气韵,感受着她周身那微弱却独特的能量场。
“司历之职,维系岁时,调停百态,其根基在于对人间的深刻理解与悲悯。”
张雪樵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这人间,不只有日月更迭、节气轮回,更有滚滚红尘、七情六欲交织。不历劫,何以知众生之苦?不历情,何以懂人间之爱?不明小儿女之私情,何以悟苍生大爱之广博?”
他目光澄澈地看向姜糖,带着一丝前辈的怜悯与了然,一字一句道:“姜小友,你灵台明净,心思纯善,此是优点。然则,你情窦未开,情关未过。未曾真切体验过小儿女之情的酸甜苦辣,未曾经历过求不得、爱别离的刻骨铭心,神魂便不够完整,灵台便有一处关键的缺失。”
他轻轻叹息一声,结论掷地有声:“心中无尘亦无爱。并非司历尺不愿为你灌顶,而是你自身心境未至,情关未过,无法承接。”
他顿了顿,基于这个判断,进一步推测:“恐怕你平日催动司历尺时,也总会觉得艰难晦涩,时灵时不灵,甚至……不见血光,难以化形。”
“不见血光,难以化形”!
这八个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
她猛地想起自己每次需要驱使司历尺,都是在见血之后才肯真正显威,在酒窖驱煞时是如此,在坊间验姑获鸟妖气时是如此。
原来根源在这里?!
情劫未破?
母胎单身……还会遇到职场歧视?!
姜糖彻底傻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摸了摸发间那柄发簪,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设想过无数种无法转正的可能,能力不足、知识不够、运气不好……
却万万没想到,最终卡住她职业发展脖子的,竟然是没谈过恋爱?!这算哪门子修行啊!
看着姜糖那副如遭雷击、悲愤交加又无处诉说的模样,瑶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前辈张雪樵,也只能投以一个爱莫能助的、带着些许同情和了然的目光。
李渔“唰”地展开扇子,掩住半张脸,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两下。阿狸则好奇地围着姜糖转了两圈,伸出鼻子嗅了嗅,似乎想闻出“情劫”到底是什么东西。
姜糖长叹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司历之路,注定要比她那些年少早慧、杀伐果断的前辈们走得更加曲折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