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逐岁煞,需备齐七礼。
瑶掌柜说,七礼指的是元旦七礼,即在元旦的这一天,人们拜贺毕,要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食胶牙饧(táng)、五辛盘,进敷于散,佩却鬼丸。
食肆的椒柏酒全被岁煞打碎了,首先就要重制椒柏酒。
《本草纲目》中记载:“岁旦饮椒柏酒,椒乃玉衡星精,服之令人体健。”
南朝庾信《正旦蒙赉酒》曰:“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正是描绘了元旦朝贺受到赏赐椒柏酒的喜悦心情。
姜糖的奶奶对这些传统习俗如数家珍,姜糖亦能倒背如流。看着瑶掌柜取酒、挑花椒等忙碌,她发现自己竟能在心里将每一个步骤都对上。
奶奶说过,“椒”即花椒,取未闭口的椒实,服之令人身轻耐老;“柏”则为柏叶,选取冬不凋的柏树嫩叶,古人视为仙药,可免百病。
酒基则选取腊月酿的黍米酒,有助药性发散。
奶奶还说过,摘取朝东侧的柏枝,挑选在灶上悬挂的花椒,将柏叶、花椒按7:3比例装入纱囊,悬囊于酒坛中,距酒面三寸不沉底为佳,密封坛口,以桃符灰涂缝辟邪,于除夕子时置于院中露天放置接年气,元旦清晨便可饮用。
想起奶奶,姜糖眼眶又湿了。
“我不行!若用我,椒柏酒不成。”
谁在说话?姜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四处打量。
而瑶掌柜却并没有听见,仍在满墙的药柜中挑选柏叶,那声音好似就从药匣中传来。
姜糖凑近过去看,发现竟然真的是柏叶在抱怨:“我长在山阴面,阳气不足!”
“……”姜糖一脸呆滞地望向瑶掌柜:“树叶子说话了。”
瑶掌柜动作一停,却并不震惊,只是问:“噢?它说什么了?”于是姜糖重复了一遍柏叶的抱怨。
“有道理,怪不得岁煞能接近那些酒坛!原来是叶子有问题。”
“阿姜,你去一趟终南山,取朝阳处柏树的顶枝回来便是。”老板娘烟杆一挥,指向后院的柴门,“阿赤会陪你。”
姜糖还没反应过来,阿赤就已经兴高采烈地推着她来到后院的柴门前。门不高,明明能隐约看见外面是一条青砖小巷,可门一推开,再眨眼时,她已站在一座高山悬崖边。
少年不见了,身边只有一条赤豹用尾巴抽她小腿,示意她看峭壁上那棵斜生的古柏——树梢上蹲着个穿绿袄的小童,正把柏实当弹珠玩。
“很难说这一切不是我熬夜熬出幻觉了……”姜糖喃喃自语。
赤豹突然咆哮一声。小童吓得跌下来,被姜糖接了个正着。他手心里还攥着颗金灿灿的柏实。
“坏猫!”小童怒骂,“又是你这只坏猫!”赤豹开心地在一旁亮着肚皮打滚儿。
小童骂完才将脸转过来审视姜糖:“你是谁?”
姜糖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岁时食肆新来的员工。请问这是哪里?”
小童指了指她身后的院墙和柴门,理所当然地说:“是终南山呀,还用问吗,这不是岁时食肆的屋后吗?”
“别愣着了,快给我讲个故事。”小童还在姜糖怀里,却毫不客气的命令道。
姜糖愣了下,想起奶奶讲的传说:“《搜神记》里说,有柏树化为青衣人,夜叩门求…”
“老掉牙!”小童撇嘴,却把柏实塞给她,“送你了,因为你长得好看!”
姜糖笑弯了腰,不由莫名放松了一些,她郑重地谢过小童,并请他帮忙取顶枝的柏叶。小童麻利的爬回树上,折下许多漂亮的连枝柏叶送给姜糖。
等到姜糖推开柴门回到小院时,少年阿赤又出现在了她身边。
回到后厨,瑶掌柜接过晨露未晞的柏叶洗净,示意姜糖学着将柏枝斜切入坛,将柏叶与花椒塞进纱囊,放入酒中。
只是唯独除夕子时早已过去,年气却是接不到了。
“还好我们有一些库存。”瑶掌柜从多宝阁取出一只青玉瓶,倒悬瓶口时,有星子般的碎光坠入酒中,“这是去年除夕存的岁星余晖,正好补今年的缺。”
“成了!”瑶掌柜马上盖住酒坛,仿佛怕那滴光溢出来,“让酒再浸泡一会儿。”
二人便马不停蹄地继续去做桃汤了。
桃汤,即取桃之叶、枝、茎三者煮沸而饮,古人以桃为五行之精,能厌伏邪气,制百鬼,故饮之。
瑶掌柜离开片刻,从后院回来时抱了一束枯桃枝,枝干皲裂如龙鳞,梢头却缀着几朵不合时令的浅绯色花苞。
递过来的桃枝在掌心发烫,姜糖差点脱手——那粗糙的树皮底下,正传来脉搏般的跳动。
“它、它在动……”她声音发虚,手指僵硬,像捧着一根烧红的铁棍。
李渔摇着洒金折扇凑过来:“楚地巫桃,烈性得很,小姜丫头,当心它咬人。”
话音刚落,桃枝突然在姜糖手里扭动起来,她吓得差点松手,李渔却哈哈大笑,扇子一挑,桃枝“扑通”栽进沸水里。
霎时满室异香,水气弥漫间,姜糖隐约看见一座种满了桃树的青山,有铜铃在云中轻摇作响。
姜糖倒退两步,后腰撞上案板,盐罐子“咣当”翻倒。
……投影?全息?她运转大脑,试图寻找解释。
“桃汤寡淡,老夫添个彩头。”李渔笑眯眯地从袖中摸出个锦囊,倒出三颗金灿灿的金丝蜜枣,直接扔向了汤里来,姜糖连“等等”都来不及喊。
灶台下“嗖”地窜出一只油光水滑的狐狸,后腿直立,前爪扒着锅沿起跳,闪电般凌空叼走一颗蜜枣。
姜糖呆若木鸡。
那狐狸……在冲她眨眼睛。
还tm是wink。
“我的枣!”李渔大叫,伸手去抓。狐狸灵巧一躲,还有心思作怪,用蓬松冰凉的尾巴扫过了姜糖的手臂。
案板再次震荡,翻倒的盐罐子向前滚动,雪白的盐粒撒了一地。瑶掌柜看着闹剧,在一旁伏身大笑。
姜糖下意识去接,却在盐粒落下的瞬间迷了眼睛,顿时觉得眼球热得厉害,生理性的眼泪跟着漫了上来。
她用力地揉着眼睛,视线朦胧间却见另一个瑶掌柜的身影与此刻重合,她发间薜荔垂绦,神情清冷,站在某个烽火台上,正在吹熄一截燃烧的桃枝。
再定睛看时,瑶掌柜仍好端端站在眼前,弯腰笑得花枝乱颤。
李渔正用扇子戳那只装死的狐狸:“什么时候新养的?倒是一身好皮子。”
狐狸翻了个身,肚皮朝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姜糖盯着它,大脑艰难运转:
她误食了毒蘑菇,现在需要洗胃……
或者,这地方真的闹精怪。
“阿姜。”瑶掌柜忽然开口,“去库房拿雄黄酒。”
她的声音像一根绳子,姜糖飘散的魂儿拽了回来。
“好的……”姜糖同手同脚往瑶掌柜指的库房走去,路过铜镜时瞥了一眼。
镜中的自己,头发上粘着盐粒,围裙带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姜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工作内容有些新颖罢了,但老板人不错,这班还是能上的。
桃汤熬好了,椒柏酒也制好了。
瑶掌柜叫来店里的伙计,细细嘱咐要送到每一个住店客人,食肆自己人也要人手一份。
大堂里的客人,则由姜糖和阿赤上餐。
食肆大堂里,胡商们正围坐一桌,高声谈笑,走得近了,便能闻到**与胡椒的辛烈。
阿赤说,他们只是长安城里普通的西域商人,路过食肆进餐休整,是普通的食客,不需要害怕。
长安城……姜糖感觉阿赤的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如果和她想的意思一样,食客竟是纯正的唐朝古人那可更害怕了。她担心自己说错话引起异常关注,会给食肆带来麻烦。
但阿赤忙得脚不沾地,她只好端着桃汤与椒柏酒走过去,心里直打鼓。
姜糖刚放下漆盘,一位卷发深目的粟特商人捏着汤勺,好奇地搅了搅桃汤。
“小娘子,这是什么汤?”
“是、是正月初一的桃汤,辟邪的……”姜糖努力保持微笑。
“哦!汉人的习俗!”商人恍然大悟,转头用粟特语对同伴解释了几句,众人纷纷点头,一副“虽然不懂但尊重”的表情。
“这酒怎么是绿色的?”另一个年长的商人皱眉盯着椒柏酒,“好像加了树叶。”
“这是椒柏酒,用花椒和柏叶酿的……”姜糖硬着头皮解释。
“汉人真奇怪!”胡商们哈哈大笑,但还是接过了酒杯。最年轻的粟特商人试探性地抿了一下,“噗”地喷出一口酒。
众人哄笑着举杯,话题被带偏。
姜糖松了口气,想趁机溜走,却一不留神把粟特商人胡乱摆放在桌上的羊皮地图碰掉地上。
“抱歉抱歉!”姜糖手忙脚乱帮忙捡起地图。
胡商们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汉人小娘子笨拙得可爱。粟特商人甚至塞给她一颗紫黑色的果干:“尝尝!这是‘千年枣’,比你们的蜜饯甜多了!”
姜糖接过来,发现竟是波斯椰枣,不由得大吃一惊。
后世常见的椰枣,在古时是需要胡商自波斯走河西走廊运输而来的奢侈品。粟特商人此举不仅等于随手打赏了高额小费,更是代表着此刻的大唐确确实实正处于对外开放和物质文化交流的极尽繁荣时刻。
姜糖拿着漆盘回到柜台后面,有些心驰神往的看向大门。
“愿持柏叶寿,长奉万年欢!”正当这时,天字号某间客房里有客人许是喝了太多椒柏酒,喝到醉了,忽然长长的念出一句诗歌,随即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姜糖咂舌,这客人是引用了唐代武平一《奉和元日赐群臣柏叶》中的句子,原文表达了以健康长寿之身服务万年天子的愿望。难道天字号客人里面还有一位人臣吗?可是如果是愿望,他为什么要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