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内务府的档案后,我并未停止对姑母之死的调查。
档案库中那些泛黄的记录,太过干净了。
失宠、小产、忧思、病故......一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说辞,完美地解释了姑母的死亡,平淡无奇。
可这平淡,却解释不了她夜夜入梦时那撕心裂肺、几乎凝聚了毕生怨毒的警告,更驱不散我心头那日益沉重的不安。
我绝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档案库的路径已然走不通,我并未死心,思绪转向了另一处可能藏有蛛丝马迹的地方——那些在昭平年间便已供职于太医院,见证过无数宫闱秘辛的老太医。
他们的记忆深处,或许封存着一些永远不可能被记录在案的秘密。
凭借昔日协理府务时积累的几分威望与人脉,几经周折小心打探后,终于在一个午后,我借着梦魇难眠的由头,于太医院后院一间少有人至的僻静耳房里,“偶遇”了早已荣养在家、却因癖好仍偶尔来此翻阅古籍旧方的章太医。
我没有冒然直接询问,只是借着请教妇人调理之法的由头,言辞恳切地将话题引向了产后虚弱调养,以及小产后容易引发的郁结于心之症。
章太医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清亮,“娴妃娘娘,医者治病,难医心。心病还须心药医,多半非草木金石所能化解。”
我心中蓦地一动,顺势轻叹一声,语气染上几分真实的唏嘘:“章大人所言,真是一语中的。不瞒您说,晚辈家中曾有一位长辈,昔年便是因于宫中神思郁结,最终香消玉殒。每每思之,倍感痛心,亦时时警醒自身,万万不敢重蹈覆辙。”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宁太嫔”这个敏感的称谓,只以模糊的“家中长辈”代指,目光紧紧锁住章太医脸上的细微变化。
章太医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良久,他缓缓起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行至门边,探身仔细确认了四下无人后,才重新坐回原位,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沉重的告诫:“娴妃娘娘,老夫行医数十载,在这宫墙之内看得多了。最是凶险致命的病症,往往并非起于六腑五脏,而是源于人心。”
“譬如,不慎冲撞了某位贵人,碍了某位的眼...自此,便是外头阳光再盛,恐怕也再难照进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了。”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未尽之言。
“老夫依稀记得,娘娘母家那位长辈,当年似乎是因为一幅画,与当时风头极盛、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起了些许龃龉。具体为何,年深日久,老夫也记不真切了。”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顿住,仿佛不慎失言,又迅速掩饰过去,含糊地带过,“只记得,自那以后,娘娘母家那位长辈的脉案,便一日重过一日了。”
贵妃娘娘!
不就是陛下的养母,当今的太后娘娘么!
是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姑母的死被抹得如此干净,能解释为何整个辅国公府对此讳莫如深,连一丝怨恨或探究的念头都不敢生出!
我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点刺痛维持着脸上勉强的镇定。
我向章太医深深一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多谢章大人指点迷津,晚辈受教了。”
章太医摆了摆手,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一本泛黄的医案,垂眸翻阅起来,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寥寥数语,只是午后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步步挪出了太医院。
我知道,自己已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一个尘封多年的致命危险。
从太医院返回长乐宫的一路,我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夏日傍晚的风本该带着一丝驱散暑气的惬意,此刻吹拂在我身上,却只激起一阵又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太后。
这两个字牢牢铐住了我所有的思绪,也几乎要将我刚刚燃起的、那点追寻真相的微末勇气,彻底压垮、碾碎。
回到永宁殿,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挥退了所有上前伺候的宫人,将自己紧紧封闭在这座唯一让我感到安宁的宫殿里。
宫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中,我却觉得有无数双来自过去的、冰冷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我。
姑母梦中始终模糊不清的身影,章太医欲言又止、充满告诫的神情,还有那位高踞慈宁宫宝座之上、手段莫测的太后娘娘...这些影像在我脑中疯狂地交替闪现,搅得我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我猛地抓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的滋味滑过喉咙,一路凉到胃里,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底的恐惧。
我到底在查什么?
我竟然异想天开,试图去揭开一桩牵扯到当朝太后的陈年旧案?
我是疯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章太医含糊其辞却字字千钧的警告,我再清楚不过。姑母触怒了当时风头无两的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被这样的存在视为“碍眼”,下场会是什么?
楚瑛血崩而亡的结局,姑母被轻描淡写定为“病故”的消亡,不就是血淋淋的、最好的答案吗?
而我呢?我算什么?
不过是一个刚刚入宫、根基浅薄的娴妃,背后是日渐倾颓、自顾不暇的辅国公府,身前是圣心难测的帝王,连一个依靠家世的慕容舜华都能稳稳压我一头。
我拿什么去跟太后娘娘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若再查下去,一旦走漏丝毫风声,被太后娘娘知晓,等待我的只是比姑母更迅速、更彻底、更不留痕迹的“被病故”,甚至有可能牵连到如今本就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辅国公府!
一股深入骨髓的后怕瞬间攫住了我。
一条布满荆棘与致命陷阱的道路,在我面前清晰地展开,而道路的尽头,并非真相,而是漆黑一片、尸骨无存的万丈深渊。
放弃吧,景羲和。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在这宫里,活得糊涂一些,懵懂一些,才能活得长久。不是什么真相,都非要弄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这种牵扯到最不能招惹之人的陈年旧账。
知道的越多,便离死亡越近。
姑母夜夜的警示,或许并非让我去追查,而是用她凄厉的哀嚎,在警告我——远离,必须远离!
我无力地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与渺小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夜色渐深,寝殿内唯一的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微弱的光亮跳动了一下,将我从纷乱绝望的思绪中惊醒。
我怔怔地看着那跳跃的似乎随时会熄灭的火焰,最终,残存的理智和对死亡的深切恐惧,压倒了一切不甘与愤怒。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蚀心的恐惧,一同从肺腑中挤压出去,而后站起身,走到桌边,俯身,轻轻吹熄了那盏烛火。
整个寝殿,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在绝对的力量与无法撼动的权力面前,我选择了低头,选择了将探出的触角狠狠收回。
有些真相,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安全得多。
这一夜,我睡得比前几夜更加不安稳。
梦境里不再有姑母凄厉的警告,却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仿佛整个毓金宫的巨大阴影,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向我笼罩而来,等待着将我彻底吞噬的一日。
羲和是个很理智很谨慎的人,和上本书的小颐不一样,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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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