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那间烟雾缭绕的里屋,像一场黏腻而耻辱的梦魇。当颜旭和林浩天揣着那摞用未来换取的两万一千块现金,重新站回深夜清冷的街头时,两人都沉默着。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心境。钱暂时堵住了华通电子的嘴,也支付了迫在眉睫的房租,但王老三那“三分利,按日计”的话语,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十天,只有十天。
回到那间依旧简陋、此刻却更显压抑的办公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林浩天瘫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之前的焦躁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小王和小李显然也感受到了异常,默默地收拾着工具,不敢多问。
颜旭没有坐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自行车棚在月色下投下的杂乱阴影。高利贷是饮鸩止渴,他比谁都清楚。十天之后呢?如果尾款还是收不回来,或者新的订单无法及时产生现金,等待他们的将是利滚利的万丈深渊。他必须想办法,在十天内,创造奇迹。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桌上那架紫檀木算盘上。昏暗的灯光下,算珠泛着幽暗的光泽。他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脑海里,各种线索、关系、数字开始疯狂地碰撞、重组。
应收账款(纺织厂)——旭日通讯 ——应付账款(华通电子)
这条链是死的,因为时间差。
突然,他拨弄算珠的手指停住了。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他想起了老赵关于银行承兑汇票的讲解,想起了算盘“五升十进”的原理——当低位满五,便向高位进一,形成一个更高效的系统。
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原理,应用到眼前的困局中?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一种林浩天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锐光。
“浩天,”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我们或许……有办法了。”
林浩天猛地坐直身体:“什么办法?”
颜旭拿起粉笔,在那块小木板上飞快地画起来,不再是简单的流程图,而是一个三角形的信用关系图。
“你看,关键在纺织厂马科长那里。他们不是没钱,而是有付款周期,不愿意立刻动用大额现金。我们之前提出的银行承兑汇票,只是解决了他们未来的付款问题,但没有解决我们眼下的现金流。”
他指着三角的一个顶点:“我们,旭日通讯,是连接点。”又指向另外两个点,“这边是纺织厂(买方,有信用,付款慢),这边是华通电子(卖方,要现金,怕风险)。”林浩天皱着眉头,没完全明白。
颜旭继续解释,语速很快:“我们去找马科长,不是去催款,而是去‘预支’信用。说服他,以纺织厂的名义,为我们旭日通讯即将支付给华通电子的下一笔货款,开具银行承兑汇票!但不是开给我们去贴现,而是直接开给华通电子,或者由我们背书转让给华通!”
林浩天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能吗?马科长凭什么帮我们这么大忙?这等于用他们厂的信用,给我们做担保了!”
“不是白帮。”颜旭眼神锐利,“我们有筹码。第一,我们刚刚给他们做的项目,质量过硬,服务到位,建立了初步信任。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可以告诉马科长,我们正在接触‘红星机械厂’——他们纺织厂多年的合作伙伴。我们可以利用这次机会,促成华通电子以更优惠的价格,向红星机械厂供应一批他们急需的同类元器件!我们把这份‘介绍客户’的功劳,记在马科长和纺织厂名下!”
他拿起算盘,手指飞快地拨动,不再是计算成本利润,而是在计算人心和利益的平衡点。
“对马科长而言,他动用的是厂里正常的付款工具(银承),周期还是六个月,对他本人和厂里几乎没有额外成本和风险,却能换来:1. 稳定可靠的供应商(我们)的感激和更紧密的合作;2. 在兄弟单位红星机械厂面前的一份人情和功劳;3. 可能因此从华通拿到更优惠的内部价格,利于他后续采购。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信用投资’!”
“对华通电子而言,他们能立刻拿到一张由国营大厂背书、银行承兑的汇票,虽然要等六个月才能拿到现金,但风险极低,远好过被我们这样的小客户无限期拖欠。而且,还可能因此打开一个新的客户(红星机械厂)渠道。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对我们而言,”颜旭的手指重重按在算盘中央,“我们不需要再借高利贷去支付华通的货款!我们利用纺织厂的信用,稳住了核心供应商,保住了供应链!同时,我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窗口,可以去收回其他应收账款的现金,或者推进新项目。我们盘活了这个死局!”
林浩天听得目瞪口呆,大脑飞速消化着这个大胆而精妙的构思。这已经超出了简单的买卖和借贷,而是在构建一个基于互信的、脆弱的商业信用链条。
“这……这能行吗?”林浩天的声音带着颤抖,既有怀疑,更有被点燃的希望。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颜旭坦诚道,“这考验的是马科长对我们信任的深度,以及我们说服他的能力。这更像是一场心理和利益的博弈。”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颜旭和林浩天再次出现在纺织厂供销科。这一次,颜旭没有带任何技术方案,只带了那份诚意和精心准备的“三方共赢”说辞。
面对马卫国科长,颜旭摒弃了所有花哨的语言,坦诚了公司目前遇到的短期资金周转困难(隐去了高利贷细节),重点阐述了如何通过这个“信用链”方案,既能解决旭日的困境,又能为纺织厂和红星机械厂带来实际好处,最终巩固三方未来的合作基础。
马卫国听着,手指间夹着烟,久久没有说话,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颜旭。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许久,他掐灭了烟头,缓缓开口:“小颜,你胆子不小。这个法子,有点意思。”他顿了顿,“红星厂那边,你们真有把握?”
“我们马上去谈!”林浩天赶紧保证。
马卫国沉吟片刻,最终,那只粗糙的手掌拍在了桌子上:“行!我就信你们年轻人一回!票,我可以按流程申请开给你们指定收款人。但红星厂那边,必须谈成!还有,后续的服务,要做得比之前更好!”
走出纺织厂大门,阳光刺眼。林浩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狠狠锤了颜旭一拳:“老颜!你他娘真是个天才!”
颜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觉得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他摸了摸背包里的算盘,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破局之术”如同在悬崖间走钢丝,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摔得粉身碎骨。信用建立艰难,崩塌却在一瞬之间。
当晚,在小餐馆油腻的角落里,颜旭毫无征兆地冲进洗手间,对着肮脏的洗手池剧烈地干呕起来。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因为那种在现实压力下,不得不将自己和伙伴的命运,押注于人心算计和金融腾挪之上的巨大压力,以及……内心深处,那个纯粹技术人正在死去的窒息感。
破局之术,亦是染指之术。琉璃之光,已悄然蒙上了一层无法擦拭的阴影。
一场秋雨过后,北京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稀薄而高远的湛蓝。阳光变得温和,透过“旭日通讯”那扇对着自行车棚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气,与屋内元器件散发的淡淡塑料味、旧纸张的霉味混合在一起。
纺织厂的“信用链”方案险之又险地成功了。华通电子拿到了纺织厂背书的银行承兑汇票,态度立刻缓和,甚至主动提出可以给予旭日通讯一个更宽松的付款账期。压在颜旭心头的那块巨石,暂时移开了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王老三那边的十日之约,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悬在头顶。他们必须在这十天内,收回其他项目的尾款,或者找到新的现金来源。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了进来。来电者自称是《经济观察报》的记者,叫陈瑾瑜,想约颜旭聊聊,说是听说了他们“在中小企业通讯市场的一些独特做法”。
林浩天接到电话时,先是错愕,随即兴奋起来:“老颜!好事啊!大报的记者!这是要给我们宣传啊!机会难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公司名声大噪、订单纷至沓来的场景。
颜旭却皱起了眉头。他本能地对媒体抱有戒心。“树大招风。我们现在根基太浅,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而且,记者……谁知道他们真正想写什么?”
“哎呀,我的颜总!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林浩天极力劝说,“咱们那个‘信用链’的模式,多好的题材?正好可以让市场看看咱们的创新之处!说不定还能吸引到新的客户或者……投资?”
最终,在林浩天的坚持下,颜旭勉强同意了见面,但坚持地点要选在一个远离公司、相对安静的公共场所。
约定的地点是中关村边缘一家新开的“仙踪林”咖啡馆。与国营饭店和嘈杂大排档不同,这里灯光昏黄柔和,播放着若有若无的轻音乐,空气中飘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小格间的沙发柔软,木质桌面光滑。对颜旭而言,这是一种陌生而略带疏离感的环境。他提前到了,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穿着那件洗得领口有些发白的衬衫,与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陈瑾瑜准时到了。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围巾松松地搭着,齐肩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不错的钢笔。她看起来干练、知性,目光锐利而直接,坐下后简单自我介绍,便开门见山。
“颜总,冒昧打扰。我关注到贵公司在海淀纺织厂等几个项目中的操作,很有意思。尤其是你们利用银行承兑汇票和客户信用,构建的那个……用您的话说,‘信用链’?”她打开笔记本,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专业气场。
颜旭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对方了解得如此具体。他谨慎地措辞:“陈记者过奖了。只是小公司为了生存,不得已想的一些土办法,谈不上模式。”
“土办法?”陈瑾瑜微微挑眉,端起服务生送上的咖啡,轻轻搅动,“颜总过谦了。在我看来,这恰恰击中了当前很多中小企业和国营单位的一个核心痛点——资金周转效率。银行信贷向大国企倾斜,中小企业融资难,而很多单位又有预算管理和付款周期的限制。您的‘信用链’,本质上是在缺乏传统抵押物的情况下,通过对上下游关系的整合和信任构建,进行的一种……‘供应链金融’的早期探索。”
“供应链金融?”颜旭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他凭直觉和困境摸索出来的方法,竟然被赋予了一个如此专业的名词。
“可以这么理解。”陈瑾瑜点点头,“利用核心企业(比如纺织厂)的信用,为上下游中小供应商提供增信,盘活应收账款,缓解资金压力。这在国外已经有成熟模式,但在国内,尤其是在您这样初创公司层面的实践,很少见。”
她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但是,颜总,您不觉得这种模式非常脆弱吗?它的基础建立在您与纺织厂马科长个人的信任关系上。一旦他调离,或者后续合作出现任何瑕疵,这条链会不会瞬间断裂?而且,这种过度依赖单一客户信用的模式,能否复制?可扩展性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犀利,“您用未来的信用和关系做抵押,解决了眼前的现金流,但这是否在透支公司的长期价值?您的公司,核心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的壁垒,究竟是什么呢?是这种财务技巧,还是别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剥开了颜旭试图掩饰的脆弱和深层焦虑。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女记者,远非他想象中那种歌功颂德的角色。她看的不是表面的热闹,而是内在的逻辑和隐患。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抬起头,迎上她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陈记者,您问得很好。但对我们而言,在生存都是问题的时候,讨论长期壁垒可能是一种奢侈。我们首先考虑的,是怎么活下来。技术我们有,服务我们能做好,但如果没有灵活的金融工具和……您所说的这种脆弱的信任链,我们可能连展示技术和服务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死在起跑线上了。”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中关村大街,声音低沉了些许:“我知道这很冒险,像是在走钢丝。但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至于核心是什么……我希望,最终能回归到技术和产品本身。只是现在,我们不得不先学会,在算盘和……在现实的夹缝中,找到一线光。”
陈瑾瑜看着他,没有立刻反驳。她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一闪而过的、与技术相关的理想主义色彩,这与他在商业操作中展现出的那种近乎冷酷的务实,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矛盾与张力。她合上笔记本,语气缓和了一些:“很坦诚的回答,颜总。我理解创业维艰。但正因为艰难,方向才更不能错。否则,跑得越快,可能离目标越远。”
这次会面,没有预想中的宣传和吹捧,更像是一场头脑风暴和灵魂拷问。离开咖啡馆时,秋日的凉风拂面,颜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同时也感到了更深的压力。陈瑾瑜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商业模式的光鲜与裂痕。这个陌生的女记者,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在他封闭而焦灼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陈瑾瑜那篇题为《“信用链”能否盘活中小企业?——探访旭日通讯的生存之道》的报道,在《经济观察报》一个并不算起眼的版面刊发了。文章没有预想中的激情褒扬,而是以冷静、甚至略带审视的笔调,详细剖析了颜旭为应对供应链压力和现金流危机而构建的“信用链”模式,既肯定了其在小微企业融资难背景下的创新性与务实性,也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其依赖个人信任、难以复制、以及潜在脆弱性的硬伤。
报道出来的那天早上,是林浩天先看到的。他几乎是冲进那间依旧拥挤的小办公室,挥舞着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脸上是因兴奋而涨红的色彩。
“老颜!发了!报纸发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变形,引得小王和小李都围了过来,“你看这里,‘在巨头林立的通信市场缝隙中,旭日通讯以其对本土客户需求的精准把握和灵活的金融工具运用,找到了一条独特的生存路径’!还有这儿,‘其创始人颜旭表现出的技术执着与商业务实,形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张力’!这是肯定!这是免费的广告啊!”
颜旭接过报纸,默默地读完了全文。他的心情复杂难言。报道是客观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对公正的,陈瑾瑜准确地抓住了他们模式的本质与困境。但那种被放在显微镜下审视、所有优势和劣势都被清晰标注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暴露在闹市。尤其是那句“潜在的脆弱性”,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她没乱写,但也没说多少好话。”颜旭将报纸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这还不够好?”林浩天瞪大了眼睛,“老颜,你要求也太高了!这白纸黑字,把咱们和‘创新’、‘独特路径’挂上钩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品牌!咱们不再是中关村无数倒卖设备的小公司之一了,咱们有名字了!”
果然,从当天下午开始,办公室那部旧电话的铃声就变得频繁起来。有好奇的同行打听,有之前犹豫的客户表示可以再谈谈,甚至有一两家本地的信用社,来电咨询他们“信用链”的具体操作,似乎想探索新的业务可能。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注,林浩天干劲十足,应对自如。而颜旭却在短暂的恍惚后,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他想起陈瑾瑜那个尖锐的问题——“您的公司,核心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的壁垒,究竟是什么呢?”
晚上,等小王和小李都下班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颜旭和林浩天,以及那盏依旧晃晃悠悠的日光灯。窗外,中关村的霓虹开始闪烁,与这间陋室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
“浩天,”颜旭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陈记者问了一个问题,我们到底靠什么活下去,走多远?”
林浩天正在整理客户名片,头也没抬:“靠什么?就靠咱们现在这样啊!技术不差,服务到位,加上脑子活络,能搞定资金周转。现在又有报纸这么一说,品牌打出去,以后路子就更宽了!”
“然后呢?”颜旭追问,“继续这样,哪个单子有钱就扑向哪个?永远靠着‘灵活’和‘关系’,在夹缝里求生存?通天集团那样的大公司,会因为这篇报道就正眼看我们吗?不会。他们可能只会觉得我们更‘麻烦’了。”
林浩天停下动作,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颜旭:“老颜,你啥意思?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一步步来啊。”
颜旭站起身,走到那块小黑板前,拿起粉笔。他没有画复杂的信用链,而是在中间画了一条线,线的两端分别写上“通天集团”和“山寨杂牌”。
“你看,”他指着那条线,“通天集团在那一头,代表着‘高冷、昂贵、技术顶尖、有距离’。他们在金字塔尖,服务的是最顶尖的客户,赚取最丰厚的利润。而这一头,”他指向“山寨杂牌”,“是无数像我们起步时一样,或者比我们还不如的小公司,价格低廉,质量参差不齐,毫无信誉可言。”
他的粉笔在“山寨杂牌”靠近中间的位置,用力地点了一个点。“我们之前,大概在这里。比纯粹的山寨好一点,因为我们有技术底线,但本质上,还是靠价格和灵活在抢食。”
然后,他的粉笔从那个点,向上划出了一条短短的箭头,指向一个空白区域。“现在,我们因为这篇报道,或许稍微往上挪了一点。但如果我们继续停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更灵活、要价更低的后来者淹没,或者,在通天集团哪天想起来要清理市场时,被随手碾死。”
林浩天皱紧了眉头,似乎意识到了颜旭想说什么。
颜旭在那个空白区域,郑重地写下了几个字:“国民通信服务商”。
“这里,才是我们应该去的位置。”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浩天,“我们不做通天那样高高在上的神,也不做泥潭里打滚的泥鳅。我们要做的是——可靠、实惠、有担当。”
“可靠,是我们的技术和质量底线,是对客户的承诺,比那些杂牌军强百倍。”
“实惠,是我们的价格策略,不是无底线的低价,而是让像纺织厂、机械厂这样的普通企业和单位用得起、用得值,这直接针对通天集团的高价壁垒。”
“有担当,是我们的服务和精神,是出现问题我们第一时间顶上,是愿意像对纺织厂那样,想办法与客户共渡难关。这,是通天集团那样的大公司不屑做,也很难做到的!”
他拿起桌上的算盘,手指拂过算珠,眼神坚定:“我们的品牌之魂,就在这六个字里。这不是一句口号,是我们未来所有行动的标准。筛选客户,要看价值观是否契合;做方案,要时刻权衡可靠与实惠的平衡;提供服务,要把‘担当’放在利润前面。我们要让市场一想到‘可靠实惠有担当的通信服务’,就第一个想到‘旭日通讯’!”
林浩天被颜旭眼中罕见的光芒震慑住了,他消化着这番话。半晌,他缓缓点头:“我明白了,老颜。你这是要给咱们公司立个‘人设’,找个别人替代不了的位置。‘国民通信服务商’……听着是挺带劲,也确实是块空白的市场。但这条路,可不好走。得耐得住寂寞,扛得住诱惑。”
“我知道。”颜旭放下算盘,望向窗外璀璨却冰冷的霓虹,“但这是唯一能让我们走得更远,而不是更快消亡的路。我们已经被放在了聚光灯下,哪怕只是角落里的微光。现在,要么趁着这光把自己打磨成琉璃,要么,就等着这光熄灭,重新沉入黑暗。”品牌之魂,在此刻,以一种充满危机感的方式,被悄然注入这家初创公司的血脉。它美丽,却也如琉璃般,易碎而沉重。
国贸桥东南角,矗立着京城最早的一批涉外写字楼之一。通天集团中国区总部就占据着其中最高的几层。与“旭日通讯”那间弥漫着元器件气味和烟火气的陋室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苏明远的办公室占据着整层楼的东南角,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东三环和日渐扩张的CBD轮廓,一种掌控全局的视角油然而生。室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空气净化器发出低微的白噪音,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昂贵的雪茄余味和皮革家具的气息。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冰冷,且高效。
苏明远本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意大利定制西装,袖口露出价格不菲的腕表。他靠在宽大的高背皮椅上,姿态放松,手指间夹着一份刚刚送进来的《经济观察报》。他正翻到陈瑾瑜撰写的那篇关于旭日通讯的报道。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目光精准地扫过那些描述“信用链”、“本土需求”、“技术执着”和“商业务实”的段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轻蔑,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分析仪器般的冷静。读完,他将报纸轻轻放在宽大得可以打乒乓球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站在办公桌对面的,是他的助理,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同样衣着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手里捧着平板电脑,随时准备记录。
“旭日通讯。颜旭。”苏明远缓缓念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居于食物链顶端的慵懒,“就是之前在海淀纺织厂,用那种……嗯,颇有‘创意’的方式,从我们手里拿走项目的那个小公司?”
“是的,苏总。”助理立刻回答,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更详细的资料,“创始人颜旭,原邮电部技术骨干,性格据说比较轴,技术上有两把刷子。另一个合伙人林浩天,更活络,负责市场和销售。他们最近除了纺织厂,还拿下了几个类似的区属小单位项目,动作不算大,但……挺顽强。”
苏明远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到报纸上,手指在那篇报道的标题上轻轻点了点。“信用链……盘活中小企业……”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那不是欣赏,而是一种看到棋盘上出现一颗意外棋子的玩味。
“定位理论。”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助理上课,“他们很聪明,或者说,他们背后有明白人。没有选择在高端市场和我们硬碰硬,而是找到了一个被我们忽略,或者说不屑一顾的细分市场——那些预算有限、流程繁琐、但又确实有通信升级需求的国营单位和中小民营企业。”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可靠、实惠、有担当’。这个定位,打得很准。正好插在我们产品线和服务模式的空白地带。”
助理小心翼翼地询问:“苏总,您的意思是……他们值得关注?”
“不是值得关注,”苏明远纠正道,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了地面的猎物,“是值得‘处理’。现在他们规模还小,不足为惧。但任何定位清晰的商业模式,一旦在细分市场站稳脚跟,形成口碑和客户粘性,再想清除,代价就会大得多。我们不能允许这样一个针对我们‘软肋’的挑战者,安然成长。”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充满**的城市。阳光映照在他冷静的侧脸上。
“通知市场部和销售部,”苏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启动‘拂晓行动’。”
助理立刻挺直了背,屏息凝神。
“第一,”苏明远条理清晰地部署,“针对旭日通讯目前活跃,以及未来可能进入的所有区域市场——主要是北京及周边省市的区县级、中小型国企和制造业单位,我们下一轮的产品报价和集采方案,在现有基础上,整体下调百分之十五。”
助理快速记录着,心里飞快计算着这意味着多大的利润牺牲。
苏明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不用算短期利润。这叫掠夺性定价。用我们足够的利润空间和现金流,去换取他们的生存空间。我们要让所有潜在客户看清楚,选择旭日通讯所谓‘实惠’省下来的那点钱,远不如选择通天集团品牌保障和现在更低价格来得划算。我们要用价格战,直接挤压他们的毛利,让他们无利可图,甚至亏损运营。”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第二,通知战略投资部,接触一下‘华通电子’这类他们依赖的核心元器件供应商。可以探讨签订更长期的独家供货协议,或者,给予他们更有竞争力的采购价格,但前提是,需要他们调整对某些特定小客户(比如旭日通讯)的供货优先级和信用政策。”
这是釜底抽薪。直接从供应链层面,掐断对方的生命线。
“第三,”苏明远走回办公桌后,重新坐下,姿态恢复了一开始的优雅与松弛,“让公关部门留意一下行业媒体和相关的政策讨论。这种‘小微企业创新’的论调,偶尔吹吹风可以,但不能成为主流。我们的声音,必须始终是技术领先、全球标准、产业升级。”
助理一一记下,确认道:“苏总,是否需要对旭日通讯本身进行一些……更直接的调查或动作?”
苏明远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不必。那样效率太低,也容易落人口实。商业竞争,最高明的手段是阳谋。我们用体量、用资本、用产业链的优势,堂堂正正地碾压过去就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技巧和定位,都是徒劳。”
他最后看了一眼报纸上颜旭的名字,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偶然爬过脚边的蚂蚁,无需刻意去踩,只需轻轻移步,便能决定其生死。
“去吧。”苏明远淡淡地说,目光已经投向了窗外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更宏大的棋局等待他落子。
助理躬身退出,办公室内恢复了之前的寂静。苏明远独自坐在巨大的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并非感受不到颜旭身上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但那光芒在他构筑的商业帝国版图上,太微不足道了。他要用一场精准、冷酷、且看似合规合法的降维打击,将这缕初生的“琉璃之光”,扼杀在真正闪耀之前。
暗处的眼睛已经睁开,冰冷的战书,随着一份份调整后的报价单和合作协议,悄无声息地发出。颜旭和林浩天尚未知晓,他们刚刚找到的生存缝隙,即将迎来一场毁灭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