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序离开后,房间里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感骤然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烦意乱的空旷。
食物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去,像某种温柔的证据,证明着那个不请自来的人确实闯入过他这片绝对私密的领域。
孟晚舟在门口的地板上坐了许久,直到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家居裤渗入皮肤,才猛地惊醒。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地开始收拾茶几上的狼藉。手指触碰到尚且温热的餐盒壁,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
孟晚舟几乎是带着一种惩罚性的力度,将那些餐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那段记忆一并丢弃。他反复擦拭着光洁的茶几表面,直到它反射出冷硬的光,再也找不到一丝外人来过的痕迹。
然而,有些东西是擦不掉的。
那个晚上,孟晚舟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锦州冬天凛冽的风雪,一会儿是榕城无尽的雨季,沈怀序站在雨幕和雪原的交界处,看着他,眼神明亮又带着一丝责备,重复着那句话:“别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第二天是周六,孟晚舟破天荒地没有早起,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种疲惫的混沌里。
手机安静得出奇,沈怀序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在清晨发来一条“早安”或者分享一首歌。
这份安静,反而让孟晚舟更加焦躁。他像一只警惕的哨兵,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响起的铃声,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直到午后,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斑,手机才终于响起。不是微信,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孟晚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孟晚舟先生吗?您有个外卖到了,方便开一下单元门吗?”
外卖?
孟晚舟皱起眉头,下意识地以为又是沈怀序。一种被过度关注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我没点外卖。”他的声音冷硬。
“啊?可是地址和手机号都对啊,是一位沈先生点的,说是给您点的餐……”
果然是他。
孟晚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平静地说:“抱歉,我不需要,请你处理掉吧。”
挂断电话,他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点开沈溪亭的微信对话框,第一次主动发了信息过去。
【孟晚舟】:不要再给我点任何东西了。谢谢。
他刻意用了“谢谢”两个字,试图将界限划得更分明一些。
沈怀序的回复快得惊人,仿佛一直等在手机旁。
【沈怀序】:[图片](是一张电脑屏幕的截图,上面是复杂的建筑设计软件界面,旁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
【沈怀序】:刚忙完一个节点,才看到。不是我点的。
【沈怀序】:可能是别人?
他的否认干脆利落,甚至还附带了一张“证据”。
孟晚舟盯着那张截图,一时语塞。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或者是外卖员打错了电话?可他清晰地听到了“沈先生”三个字。
孟晚舟无法判断沈怀序说的是真是假。这种无法掌控、无法判断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
【孟晚舟】:……可能弄错了。
他只能这样回复,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沈怀序】:嗯。周末还在加班?
他又开始试图开启话题。
孟晚舟看着那句话,眼前浮现出昨晚沈怀玉离开时那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他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要将这种过于频繁的、侵入私人领域的互动彻底斩断。
【孟晚舟】:沈怀序。
他第一次在对话框里打出他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孟晚舟】:我很感谢老同学的关心。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频繁联系。祝你工作顺利。
他将这段话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语气足够冷静、疏离,然后按下了发送。
这一次,手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了数次,最终归于平静。没有回复。
孟晚舟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楼下街道上行人匆匆,各自奔忙。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轻松,一种摆脱纠缠后的解脱。但奇怪的是,心头萦绕的,却是一种空落落的失落,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懊悔。
他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毕竟,沈怀序除了那次“送粥上门”,其他的行为,严格来说,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友善的。
但这种摇摆不定的心思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能心软。
母亲当年就是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原谅,最终才落得那般伤痕累累、远走他乡的下场。他绝不能重蹈覆辙。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清净了。
沈怀序的头像安静地躺在他的联系人列表里,再也没有跳动过。没有分享,没有问候,没有深夜的语音,更没有突如其来的外卖和拜访。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只有工作、公寓和偶尔与三两好友(虽然并不多)的线上聊天、安全而乏味的轨道。
孟晚舟重新将自己投入工作,用一张张设计稿填满所有时间。
只是,在深夜结束工作,对着窗外寂静的夜色时,他偶尔会感到一种比以前更深的孤寂。那个名为“沈怀序”的意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石子沉底了,但泛起的涟漪,却久久未能平息。
周五下午,孟晚舟难得准时下班。
天空阴沉沉的,气象台发布了台风预警,说一个名为“海葵”的强台风正在逼近,预计明后两天会严重影响榕城。他去超市采购了一些方便食品和饮用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劣天气。
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回到公寓楼下,却在单元门口看到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再次出现的身影。
沈怀序靠在一辆黑色的SUV车门上,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套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像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出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看到孟晚舟,沈怀序直起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上前几步,接过了孟晚舟手里那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购物袋。
“台风要来了,提前做点准备是好的。”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普通不过的帮忙。
孟晚舟手里一空,下意识地想去夺回来,但沈怀序已经转身朝着单元门走去,并用眼神示意他刷卡。
“你……”孟晚舟看着他熟门熟路的背影,那句“你怎么又来了”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沉默地刷了卡。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孟晚舟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沈溪亭则看着电梯壁里映出的、孟晚舟紧绷的侧脸。
“我下周要去临市出差,参与一个项目竞标。”沈怀序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大概要去半个月。”
孟晚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所以他今天是来……告别的?
电梯到达。
沈怀序跟着孟晚舟走到他家门口,将购物袋放在门边,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走之前,”沈怀序看着孟晚舟掏出钥匙,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我想请你吃顿饭。”
孟晚舟开锁的动作顿住了。
又来了,邀约。
孟晚舟几乎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发展,吃饭,然后呢?是不是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不能开这个口子。
孟晚舟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回避地迎上沈怀序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带着清晰的抗拒和坚决。
“沈怀序,”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但吐字清晰,“我说过了,我们没必要再……”
“不是以老同学的身份。”沈怀序打断了他,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像幽深的潭水,“也不是为了叙旧。”
沈怀序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楼道里的光线昏暗,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模糊,却更凸显了他眼神里的认真。
“孟晚舟,”沈怀序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孟晚舟的心上,“我想追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孟晚舟瞪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他听到了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地从沈怀序口中说出来时,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孟晚舟看着他,看着那双映着楼道昏暗灯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坦荡的、炽热的真诚。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摔碎的碗碟,父亲决绝离开的背影,锦州校门口那些嘲讽鄙夷的目光……所有被他深埋的、关于“关系”的恐怖记忆,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撕裂。
孟晚舟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防盗门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
“不……”孟晚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沈怀序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坚定地看着他,“我很认真。”
“为什么?”孟晚舟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质疑,“就因为高中那点可笑的往事?还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很好玩?”
他的话语里带着刺,试图用攻击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堪。
沈怀序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因为孟晚舟的尖锐而退缩,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孟晚舟,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命令式的温柔,“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因为觉得好玩,就随便说出这种话的人吗?”
沈怀序的目光太有穿透力,仿佛要直接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孟晚舟被迫与他对视,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丝毫的戏谑或怜悯,只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而灼热的情感。这让他更加害怕。
“我不相信……”他摇着头,眼神涣散,像是在对沈怀序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相信会有人……真的……我不相信……”
孟晚舟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绝望的哽咽。他看到了母亲婚姻的不幸,他亲眼见证过所谓的“爱”是多么脆弱和不可靠。他早已在心里筑起了高高的壁垒,不相信阳光真的能照进来,或者说,他害怕那阳光只是假象,最终会带来更深的灼伤。
沈怀序看着他苍白的脸,颤抖的睫毛,以及那双漂亮眼睛里几乎要溢出的恐惧和脆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没有再继续逼近。
沈怀序往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给了孟晚舟一点喘息的空间。
“没关系。”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你可以不相信。”
沈怀序看着孟晚舟,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证明给你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电梯口,按下了下行键。
孟晚舟僵硬地靠在门板上,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将沈怀序的身影彻底吞没。楼道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他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孟晚舟,我想追你。”
“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证明给你看。”
这两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孟晚舟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窗外,风声渐起,预示着台风“海葵”的脚步越来越近。
而他内心的风暴,早已先于台风,席卷了一切。那道他赖以生存的、坚固的壁垒,在今天,被那个人用最直接的方式,敲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