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如同失控的野兽,发出凄厉尖锐的呼啸,狠狠撞击着玻璃窗,发出“哐哐”的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密集的雨点不再是滴落,而是被狂风裹挟着,像子弹一样横扫过来,砸在建筑物和地面上,发出一片混沌而恐怖的轰鸣。
整个城市仿佛都在“海葵”台风的淫威下颤抖。
公寓楼里,停电了。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像一条惨白的巨蟒,短暂地撕裂夜幕,将室内照得一片诡异的透亮,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雷声滚滚而来,震得人心脏发麻。
孟晚舟蜷缩在客厅沙发的一角,用一条薄毯紧紧裹住自己。他讨厌这样的天气,不仅仅是出于对自然灾害的恐惧,更因为这种被狂暴力量包围、无处可逃的窒息感,会让他想起太多不愉快的事:母亲决定离开那个家的夜晚,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孟晚舟摸索到手机,打开手电筒,一束苍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在剧烈摇晃的光斑中,更显得周遭的一切都动荡不安。他下意识地点开微信,那个置顶的、几天没有动静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他发出的那句划清界限的话。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沈怀序的朋友圈。
沈怀序的朋友圈很简洁,大多是分享一些建筑案例或者风景摄影,偶尔有一两张工作现场的随手拍。最新的一条,发布于三个小时前,台风登陆前。
那是一张从高处拍摄的、乌云压城的照片,配文很简单:
「风起,各位注意安全。」
定位显示,是在他公司所在的CBD区域。
他还没回去?还是……已经在了去机场的路上?
孟晚舟记得他说过要出差。
这种天气,航班肯定都取消了。他一个人在公司?或者酒店?
各种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孟晚舟强迫自己关掉手机屏幕,重新陷入黑暗。
别人的安危,与他何干?尤其是沈怀序的。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那种不必要的关心和牵连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风啸的、更沉闷的撞击声从阳台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
孟晚舟吓得一个激灵,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抓着手电筒冲向阳台上。
手电光柱扫过去,只见一扇窗户的玻璃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杂物砸碎了,狂风裹挟着暴雨,正疯狂地从那个破洞往里灌!窗帘被吹得疯狂舞动,地上的积水迅速蔓延开来。
寒冷、潮湿、以及一种家园被侵犯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孟晚舟试图上前,想用什么东西堵住那个破洞,但狂风的力量大得惊人,夹杂着雨点的风砸在脸上生疼,他几乎无法靠近,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
雨水迅速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睡衣,冰冷刺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涌上心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黑暗的、正在被风雨摧毁的空间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立无援。
几乎是本能地,孟晚舟再次抓起了手机,手指因为冰冷和恐惧而颤抖,几乎握不住。他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找到了那个名字,按下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铃声在风雨声的背景音里显得微弱而固执。
响了五、六声,就在孟晚舟以为不会有人接听、理智回笼开始后悔时,通话被接通了。
手机屏幕亮起,出现了沈怀序的脸。背景不是他想象中的酒店或者公司,似乎是在车里,光线也很暗,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孟晚舟?”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关切,“怎么了?你那边还好吗?”
沈怀序的声音透过听筒,在狂风暴雨的嘈杂中,像一根细细的、却异常坚韧的绳索,抛向了即将被溺毙的孟晚舟。
孟晚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因为冷和怕,牙齿都在打颤,一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机摄像头翻转,对准了那个正在疯狂灌入风雨的破窗,以及满地狼藉的阳台。
手电光晃动,画面摇晃不清,但足以让沈怀序明白发生了什么。
“窗户破了?”沈怀序的声音瞬间绷紧,“你人没事吧?有没有被玻璃划到?”
“没……没有……”孟晚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风……风太大了……”
“别怕!”沈怀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听着,孟晚舟,你先离窗户远点,退回客厅,确保自己安全!我马上过来!”
“你……你来?”孟晚舟愣住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外面台风那么大!你怎么过来?”
“我就在附近。”沈怀序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刚才看天气不对,担心你这边老小区抗风能力差,本来就想过来看看,已经在路上了。等我,十分钟!不,可能只要五六分钟!退回客厅去!”
通话□□脆利落地挂断了。
孟晚舟握着发烫的手机,呆立在原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以及窗外更加猖獗的风雨声。
沈怀序……就在附近?他……是特意过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冲撞着他冰冷的胸腔。
孟晚舟依言退回了客厅,远离了那个危险的破口,但眼睛却死死盯着入户门的方向。
时间在风雨的咆哮中变得异常缓慢而煎熬。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真的有五六分钟,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甚至盖过了部分风雨声。
“孟晚舟!是我!开门!”
是沈怀序的声音!带着风雨的湿气和明显的喘息。
孟晚舟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打开了门锁。
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一股强劲的、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冷风先于人灌了进来,吹得孟晚舟一个趔趄。
沈怀序站在门口,浑身湿透。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但显然在这样的狂风暴雨面前毫无作用,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下来,裤腿和鞋子更是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
他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应急灯和一个工具袋,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着,但那双眼睛,在应急灯白亮的光芒映照下,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雨水洗涤过的黑曜石,牢牢地锁定在孟晚舟苍白的脸上。
“你……”孟晚舟看着他这副样子,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没事吧?”沈怀序一步跨进门,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声。他顾不上自己浑身滴水,第一时间上下打量着孟晚舟,确认他完好无损,目光最后落在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单薄的、同样被溅湿的睡衣上,眉头紧紧皱起。
“阳台窗户破了,风灌进来了。”孟晚舟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指向阳台的方向,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微颤。
“看到了。我先处理。”
沈怀序言简意赅,他将沉重的应急灯放在茶几上,明亮的光线立刻驱散了室内的黑暗,也照亮了阳台上的一片狼藉。他脱下滴水的冲锋衣,随手扔在门口的地垫上,里面穿的浅色T恤也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
沈怀序拎着工具袋,毫不犹豫地走向阳台那个危险的破口。风雨立刻扑打在他身上,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动作迅速而专业地检查破损情况,然后从工具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厚塑料布和强力胶带。
孟晚舟站在客厅与阳台的连接处,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风雨中忙碌。
他看着沈怀序用力将塑料布覆盖在破洞上,狂风吹得塑料布猎猎作响,试图将他连同塑料布一起掀开,但他像钉在原地一样,用身体抵住,然后利落地用胶带固定边缘,一层,又一层。
沈怀序的动作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与窗外失控的狂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明是如此危急混乱的场景,却因为他的存在,仿佛变得有序起来。
那一刻,孟晚舟一直紧绷着、恐惧着的心,奇异地、缓缓地落回了实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点燃。
沈怀序固定好最后一条胶带,风雨暂时被阻挡在外,虽然塑料布仍在剧烈地鼓动着,发出巨大的噪音,但至少,致命的灌涌停止了。他浑身湿透,喘着气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水珠,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孟晚舟。
应急灯明亮的光线里,孟晚舟穿着湿了的单薄睡衣,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眶却有些微微发红,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兽,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眼神,望着他。
沈怀序的心,猛地软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走回客厅,带进一身湿冷的水汽。
“暂时堵住了,等台风过后再找人来换玻璃。”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孟晚舟冰冷的手脚上,“你去换身干衣服,这样会感冒。”
孟晚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也被雨淋湿了,此刻冷得微微发抖。他讷讷地点头,转身走向卧室。
等孟晚舟换好干燥的家居服出来时,沈怀序已经简单清理了阳台的积水,正站在客厅中央,用一条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干毛巾擦着头发和脸。他的T恤依旧湿着,贴在身上,显露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肩背线条。
“你……你也换一下吧?”孟晚舟犹豫着开口,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自己最宽大的、洗得有些发旧的纯棉T恤和运动裤,递过去,“可能……有点小。”
沈怀序停下动作,看了看他手里的衣服,又抬眼看了看他有些窘迫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谢谢。”他接过衣服,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走向了浴室。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只是用毛巾擦拭,并非淋浴),孟晚舟站在客厅里,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被应急灯照得一片明亮的、熟悉的客厅,空气中弥漫着风雨的湿气和一丝……属于沈怀序的、清冽又陌生的气息。这一切都提醒着他,他的安全领域,再一次,被同一个人,以更深刻、更无法拒绝的方式,侵入了。
沈怀序很快换好衣服出来了。孟晚舟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果然有些短小,T恤紧绷地勾勒出胸肌和臂膀的轮廓,裤腿也短了一截,露出线条清晰的脚踝。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又充满了某种原始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魅力。
他浑不在意,很自然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之前放在那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坐。”他看向依旧站着的孟晚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孟晚舟迟疑了一下,还是在离他稍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应急灯的光线从侧面打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雨声,以及塑料布被风吹动的“呼啦”声,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一切。
“你……”孟晚舟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蜷缩的手指,低声问,“你怎么会……刚好在附近?”
沈怀序放下水瓶,目光落在他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发顶上。
“不是刚好。”他的声音在风雨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坦诚,“我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你这小区老旧,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本来想早点过来,但路上积水太深,绕了点路。”
他顿了顿,补充道:“给你发过信息,问你情况,你没回。”
孟晚舟想起来了,下午的时候手机似乎确实响过几声,但他当时正忙于固定家里其他可能进风的地方,没有留意。
所以,他沈怀序不是随口说说,他是真的……在担心他。甚至在明知台风危险的情况下,还是冒险过来了。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孟晚舟的眼眶,他急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
“谢谢……”他声音微不可闻。
“不用谢。”沈怀序看着他,眼神深邃,“我说过,我会证明给你看。”
又是这句话。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孟晚舟的心上。
孟晚舟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沈怀序,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有认真和一种他无法承受的炽热。
“为什么……”孟晚舟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和迷茫,“为什么是我?沈怀序,我……我不相信……我不值得你这样……”
孟晚舟看着沈怀序,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将他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摊开在对方面前。
“我看到过我妈妈……她曾经也相信过,可最后……”他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些被他深埋的、关于家庭破碎的阴暗记忆,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在这一刻的脆弱中,咆哮着试图将他吞噬,“所有的开始都很美好,但结局总是一地鸡毛。我……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维持一段正常的关系……我害怕……”
孟晚舟终于将心底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是根植于童年、强化于青春的,对亲密关系的深度不信任和恐惧。
沈怀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试图用空洞的安慰来敷衍。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孟晚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疼惜的专注。
直到孟晚舟说完,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喘息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像磐石,试图稳住眼前这只受惊的鸟儿。
“晚舟,”沈怀序第一次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却显得无比自然,“看着我。”
孟晚舟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我们不需要承诺一辈子。”沈怀序的目光沉静而有力,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风雨声,传入他的耳中,“我也无法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牢牢锁住孟晚舟的视线,不容他逃避。
“我们只需要承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认真地对待彼此,不欺骗,不辜负。”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你不需要知道怎么维持,我们可以一起学。你害怕,我可以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和我一起……试试看吗?”
应急灯的光芒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晕,他穿着不合身的、属于孟晚舟的旧衣服,坐在这个被台风围困的、狭小的客厅里,眼神却像囊括了整个宇宙的星辰,坚定,温暖,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期待。
窗外,是咆哮的“海葵”,是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暴自然。
窗内,是沈怀序伸出的手,和他那句“试试看吗”。
孟晚舟看着他,那双映着灯光和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恐惧依旧存在,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但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有一簇微弱的、名为“渴望”的火苗,正在顽强地燃烧着,越来越旺。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风雨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远。
时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