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舟维持着沈怀序离开时的姿势,在“拾光”咖啡馆的窗边坐了许久。
面前那杯冷掉的拿铁早已失去最后一丝温度,数位板屏幕也因长时间无操作而暗了下去,映出他有些失魂落魄的脸。
沈怀序。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动,带着一种陈旧记忆被强行撕开的涩然与疼痛。
孟晚舟最终还是拿出了手机,指尖悬在那个崭新的联系人名片上,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点开。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就无法控制后续的一切。
孟晚舟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椅子腿与木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角落里另一对情侣投来诧异的一瞥。他顾不上这些,快速地将数位板塞进电脑包,抓起那把用了多年的长柄伞,几乎是逃离般地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冰冷的、带着湿意的风瞬间裹挟了他,让孟晚舟因室内暖气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撑开伞,将自己重新投入榕城灰蒙蒙的雨幕中,快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所谓的“家”,是城市边缘一栋老旧公寓里租住的一室一厅。地方不大,但被孟晚舟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整洁得有些缺乏人气。
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书籍按高矮排列,厨房灶台光洁如新,像是很少开火。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栖身的壳,一个他用来藏匿和自我保护的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孟晚舟刻意地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他接了几个之前一直在拖延的插画稿,用繁重的线条和色彩填满所有的时间缝隙,试图将那个下午的偶遇,以及那个名为“沈怀序”的意外,彻底挤出脑海。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便无法轻易抹去。
第三天晚上,孟晚舟正在修改一个商稿的第三版配色,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不是工作群,也不是广告推送。
发信人:【沈怀序】。
孟晚舟握着数位笔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脏像是被那提示音烫了一下,骤然加速。
他盯着那亮起的屏幕,过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拿过手机。
【沈怀序】:睡了么?
简单的三个字,后面甚至没带任何表情符号,却让孟晚舟的呼吸都滞涩了一瞬。
他该怎么回?说“没睡”?显得像是在等他消息。说“睡了”?又太过刻意和虚假。
孟晚舟盯着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又消失,最终,指尖有些僵硬地敲下两个字:
【孟晚舟】:有事?
疏离而防备的姿态,透过屏幕都能清晰地传递过去。
沈怀序的回复很快,仿佛就等在另一端。
【沈怀序】:没什么,刚加完班,看到你头像(孟晚舟的微信头像是他自己画的一幅冷色调的、抽象的城市雨景),突然想起来。榕城的雨还没停?
【孟晚舟】:嗯。
他试图用最简短的回应终结话题。
【沈怀序】:我这边窗户外头还滴答着呢。记得你以前在锦州就不太喜欢下雨,说阴冷冷的。
孟晚舟怔住了。他自己都快忘了,在锦州那个寒冷的、陌生的城市里,他曾经对着哪个同学,或许就是当时坐在他前排、总是回过头来借橡皮或者问问题的沈怀序,抱怨过那缠缠绵绵、让人心情都跟着发霉的雨天。
沈怀序竟然……连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记得?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像是被窥探了秘密的不安,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人在意着的悸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孟晚舟】:习惯了。
又是漫长的“对方正在输入…”。
【沈怀序】:好吧,不打扰你休息了。晚安。
对话戛然而止。没有追问,没有纠缠,恰到好处地开始,又恰到好处地结束。仿佛他真的只是在一个加完班的雨夜,偶然想起了一位老同学,随口问候一句。
但这句问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孟晚舟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一晚,他修改配色的效率异常低下,眼前总是不自觉地闪过沈怀序在咖啡馆里,看着他,说“这次,别再跑掉了”时的眼神。
第一次的“入侵”,温和得让人无法拒绝,也找不到理由发作。
之后的日子里,沈怀序的存在感,开始以这种细碎而频繁的方式,渗透进孟晚舟的生活。
有时是他分享过来的一个链接。
【沈怀序】:[链接:榕城老街‘青石巷’摄影展预告]
【沈怀序】:刷到的,感觉你会喜欢这种调调。
有时是他拍的一张照片。
【沈怀序】:[图片](照片拍的是某个写字楼的落地窗外,雨后初晴,天际挂着一道淡淡的彩虹,城市建筑被洗涤得清晰分明)
【沈怀序】:看,雨总算停了会儿。分享点阳光给你。
他甚至会在深夜,发来一段语音。点开,是他略带疲惫却依旧温和的嗓音,背景是车子行驶的微弱噪音。
【沈怀序】:(语音 5″)“刚应酬完,路过你们小区附近,看到有家粥铺还亮着灯,叫‘如家粥铺’,味道怎么样?”
孟晚舟一开始几乎从不回复那些分享和照片,对于问题,也只是用“还行”、“不错”、“没吃过”这类词语敷衍。
但沈怀序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隔三差五地发来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他不问孟晚舟的工作,不探听他的私生活,更绝口不再提锦州的往事。他只是分享着他看到的、觉得孟晚舟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像是一个耐心十足的猎人,用毫无攻击性的方式,一点点消除着猎物的警惕。
直到一次周五的晚上。
孟晚舟因为一个紧急的修改需求,在公司(他有时也会去公司处理协作项目)加班到将近十点。身心俱疲地回到家,连灯都懒得开,就把自己摔进了沙发里。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他才想起自己晚上只胡乱塞了个面包。
就在他挣扎着是点个外卖还是直接睡觉熬过去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沈怀序的微信电话。
孟晚舟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那铃声却固执地响着,大有不接不通誓不罢休的架势。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还在公司?”沈怀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很安静。
“刚到家。”孟晚舟下意识地回答。
“声音听起来很累。吃饭了么?”
“……吃了。”他撒谎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沈怀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肯定没吃。”
孟晚舟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反驳,沈怀序接着说:“开门。”
什么?
孟晚舟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里感应灯亮着昏黄的光。沈怀序就站在门外。他没穿那天在咖啡馆的正式风衣,而是套着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看起来年轻随意了许多,像是刚运动完或者从家里出来。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如家粥铺”logo的纸质外卖袋,正微微低着头看着手机。
沈怀序似乎感应到了门内的注视,抬起头,对着猫眼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带着点无奈又了然的笑容。隔着扭曲视野的猫眼,那笑容依旧具有强大的穿透力。
孟晚舟的大脑一片空白。
沈怀序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哪栋楼?哪一间?
“你……”他隔着门板,声音干涩地开口。
“孟晚舟,”沈怀序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点闷响,却异常清晰,“开门。粥要凉了。”
命令式的语气,却又奇异地混合着关心。
孟晚舟的手指按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让他进来?不,这太危险了。这等于主动将他放进自己小心翼翼守护的私人领地。可是不开门?难道要让他一直站在外面?
最终,对“僵持”和“引起邻居注意”的恐惧,压倒了对“引狼入室”的担忧。他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室内的黑暗和走廊的光线形成鲜明对比。沈怀序就站在那光暗交界处,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他看着他,目光先是落在他明显带着倦意的脸上,然后向下,扫过他因为匆忙而没穿拖鞋、光着踩在地板上的脚。
“不冷吗?”沈怀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切。
沈怀序没等孟晚舟邀请,便很自然地侧身走了进来,仿佛回自己家一样熟稔。他顺手按下了墙边的开关。
“啪。”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满室黑暗,也照亮了孟晚舟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无措。
沈怀序打量了一下这个过分整洁、也过分冷清的小客厅,目光在那些摆放得一丝不苟的物品上短暂停留,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外卖袋放在客厅唯一的小茶几上。
“给你点了份山药排骨粥,还有几个清淡的小菜。”沈怀序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打开袋子,拿出一个个餐盒,“他们家味道还不错,暖胃。”
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世俗的、温暖的诱惑。
孟晚舟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沈怀序像个主人一样在他的空间里行动自如,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餐盒盖,看着他抬起头,对自己说:“还愣着干什么?去拿筷子勺子,趁热吃。”
沈怀序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到孟晚舟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相处的。
孟晚舟僵硬地转身去厨房拿餐具。
等他回来时,沈溪亭已经坐在了那张小小的双人沙发的一侧,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孟晚舟默默地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开始小口小口地喝粥。温热的粥滑入食道,确实缓解了胃部的不适,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两人一时无话。
只有孟晚舟细微的进食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积水的哗啦声。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孟晚舟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沈怀序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平静:“上次在咖啡馆,看到你电脑包上挂着的物业门禁卡,上面有小区名字和楼栋号。至于具体房号……”他顿了顿,语气坦然,“我问了物业前台,说你有个快递包裹错送到那里了,报了你名字和手机尾号,他们很热心就告诉我了。”
沈怀序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孟晚舟却听得脊背发凉。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执行力,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沈怀序比他记忆中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要深沉得多,也……危险得多。
“你……”孟晚舟想说他这样做不妥,但话到嘴边,看着对方那坦荡的、仿佛只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小问题的眼神,又咽了回去。指责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不指责又如同默许了他的越界。
“快吃吧。”沈怀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屏幕,“看你吃完我就走。”
孟晚舟低下头,加快了进食的速度。被一个人这样盯着吃饭,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只想尽快结束这诡异的一幕。
在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时,沈怀序也适时地站起身。
“好了,任务完成。”他笑了笑,走到门口,弯腰穿上他放在那里的运动鞋,“周末有什么安排?”
又来了。这种看似随意的打探。
“加班。”孟晚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也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沈怀序穿好鞋,直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他没有戳穿,只是点了点头:“行,那我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回头,看着站在门内的孟晚舟。
“孟晚舟,”沈怀序叫他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带着一点回响,“别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说完,沈怀序不等孟晚舟反应,便替他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上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孟晚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茶几上还散落着吃剩的餐盒,空气里残留着食物的香气,以及……沈怀序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气息。
这一切都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沈怀序的“入侵”并非狂风暴雨,而是像这榕城的雨水,无声无息,无孔不入,温和却持续地浸润着他坚硬的外壳。他送来的粥是温的,说的话是温和的,连离开的方式都是温和的。
可正是这种温和,让孟晚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孟晚舟不知道这道自己构筑了多年的防线,还能在这“温和”的侵蚀下,坚守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