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十分热闹的市集上只有寥寥几个步履匆匆的百姓,商户多半闭门谢客,小摊贩也几乎没有,还不到午后,整条街道就已经安静得吓人。
宋准将画像贴到布告栏上,也没人来看,他叹口气,叫衙役在附近留守着,嘱咐若有人能提供线索,即刻带到衙门去。
做完这些,他又匆匆赶回衙门去,想到应当叫柳晏再多画几张画像,好叫人拿着挨家挨户地去问,否则只靠市集贴的那张,旁人能不能知道有这回事儿还两说。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他准备叫柳晏随自己一同去办。
回去叫柳晏多画了几张画像,宋准命李二郎带着画像和弓兵们分几路去问询了,他自己留了其中一张,要柳晏和他一起去找攸县的赶尸匠人。
“若真如你所说那尸体的处理方式是赶尸匠所为,那么他们是一定会认识这尸体的。”宋准说,“但若是他们不认识……唉,那便是有什么歹人所为了。”
柳晏手上把玩着令狐朝给他的一个小药葫芦,状似不在意地听着宋准说话,时不时点点头。
药葫芦里装的是一些伤药,已经快要用完了。
攸县一共就只有两位赶尸匠,加上他们带的徒弟,不过四人,却住得格外远,一户在城东,一户在城西,且为避晦气,他们都住在城根底下,不见日光的窝棚里。
到了城东那位赶尸匠家,叫他看了画像,他直摇头,还说他们冬日里和春秋天是不靠那样的方式给尸体防腐的,那都是夏日里的做法。
二人又去了城西那位赶尸匠家,也得到了同样的说法。
看宋准出了赶尸匠家门之后垂头丧气的模样,柳晏凑到他面前一挑眉:“别这么蔫儿巴,至少说明是有凶手的,将来若找到死者家人,也算好交代不是?”
宋准闻言欲哭无泪:“怎么个好交代啊?若是赶尸匠做的还好,说明他早就死了,可现下正说明是凶手所为,你叫死者的家人如何受得了?还是这样的死法,又在荒野里曝尸半月有余,他们还不掀翻了衙门?”
“呃……”柳晏顿了顿,又说,“那便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嘛!”
“唉,稚言啊,你可真是……”
宋准的话没说完,便瞧见不远处的瑶人集市上围了些人,人群中间是个站得高高的戴面具的人,他正在向围观的百姓展示什么东西。
柳晏也看见了,他眼前一亮,叫道:“哎,是大巫!”
“什么大巫?”宋准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再定睛一瞧那人的面具,可不是钟馗的模样吗?
“主持傩祭的大巫啊!”柳晏说,“应该是攸县闹瘟疫的事叫他们知道了,来县里传教的。”
宋准是知道关于傩祭和大巫的事情的,就是做驱鬼那一套,如今攸县的瘟疫是对上他们所说的“疫鬼作祟”,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要祛除疫鬼,才能得一方太平。
但宋准却不信这些,自打他随卫夫子学习,卫夫子就告诉他,所谓鬼神之说不过是百姓为求内心安慰,自己选择相信的东西,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鬼神,否则,为何从没人见过?
即使见过,也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若只靠求神拜佛就能对抗天灾**,安居乐业,世上也不需要有医药,不需要有人种庄稼,修水利,每日只需跪在神像前面拜拜就行了。
但卫夫子也说,如果相信鬼神之说可以叫百姓安心耕种,经营生活,相信鬼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那些传教的人不坑害百姓,他们做官员的,也应该多少支持支持。
见柳晏要激动地加入围观的人群里去看,宋准立刻拉住了他:“稚言,别去凑热闹了,咱们还要做正事儿呢!”
“哎呀,难得有热闹,就看一小会儿,不耽误什么,走走走。”
说着,他便将宋准直接拖到了人群后面。
那戴着钟馗面具的大巫正在展示什么“神谕”,他在人群中随便指了个人,说出了那人和他家人的许多信息,瞧那人的反应,是都说中了。
大巫紧接着又说了几个百姓的情况,包括家里几口人,孩子多大,何时定亲生子,甚至连谁家丢了什么东西,谁有什么隐疾,都能一一说中。
宋准听完就皱了眉,他疑这大巫是否花钱请人做戏。
但他在攸县半年,城中大部分百姓他都眼熟,虽叫不上名字,对不上脸的,但也大概知道谁确实就是城中居民。
方才被大巫指中的那几人,确实都是攸县的百姓不假,若是贿赂百姓提前告诉他家里几口人还好说,可不至于连自己有什么隐疾都告诉这大巫吧?
柳晏轻轻拽了拽宋准的袖子,小声说:“哎,这大巫有点儿本事啊。”
话音还没落,那大巫手里的法杖便指到了宋准和柳晏:“恭迎县尉大驾光临。”
人群随着他的指点都回头过来看,一时间,宋准觉得自己像是被一群僵尸盯着,后背发凉。
那大巫又说话了:“县尉是为查半月前的人命案子才会来此的吧!”
回头的百姓们眼神变了,有疑惑,有好奇,也有惊惧,小声议论着。
宋准没回答,也没动作,反而柳晏有些兴奋似的问了句:“你如何知道?”
大巫双手合十,又将法杖指向天:“此乃神谕!我乃神使,替神言语!”
许是觉得这大巫十分奇怪,柳晏也不说话了,而那大巫却像无事发生般,继续说着什么此次瘟疫是疫鬼作祟,他们将于三日后在城中办傩祭,祛疫鬼,并会在仪式中给百姓分发治疗瘟疫的“神药”,并且不对此收取任何钱物。
听到这里,宋准觉得格外蹊跷,举办傩祭也就罢了,为何给药也免费?他们当真有这么善良?
拿不准主意,宋准便拉着柳晏回衙门,想着与许县令商量商量,这件事他们是否要参与。
柳晏仍有些依依不舍似的,说:“这么急着走干嘛,多有趣儿啊,哎,你就不想看看那神药是否真的有作用?”
“想。但我更想知道这伙人在耍什么诡计。”宋准的语气有些恨恨的,仿佛心里已经确认那伙傩戏班子的人是江湖骗子了。
柳晏却笑笑说:“你别把人想得这么坏嘛,他们传教,自然收的是香火钱,为民消灾,可积德着呢!”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些了?”
“反正他们又不收钱,你就等着看看呗,又不会损失什么。”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宋准不屑地啧了一声,又道,“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你就等着看吧!”
“看就看,我又不差那点儿钱。”柳晏迈着十分轻快的步子,快走几步跳进衙门的门槛里,回头笑着说,“我要去看看晦言,你自己去找县令吧,啊~”
说着便飞快跑走了。
宋准摇头叹口气,去了许县令的书房里。
许县令近些日子为了县里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州里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都是来询问攸县如今情况的。
州里也派了不少医术高明的医师过来帮助县里研制治疗瘟疫的方子,可这么久了,还未见成效,许县令急得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少,瞧着像老了十来岁。
一见到许县令,宋准便将方才集市上的见闻说与许县令听了,又补充道:“夫子,我实在觉得此事不妥,他们这么装神弄鬼的,不是惑乱民心吗!”
许县令手上仍写着东西,没抬头:“惟衡,你的想法我理解,但依我看,不如就叫他们办这一场傩祭,并且,官府也应当参与进去。”
“这……为何?”宋准十分不解,“如此一来,不是助长了妖风邪气吗?”
“瘟疫已有近半月,医师大夫统统束手无策,许多百姓都惶恐至极,此时若能有一场傩祭办出来也好,叫百姓心里是个安慰。你可知道,惊惧忧虑也会加重疾病,这瘟疫不就更难解了吗。”
宋准听许县令这么说,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烧得人头顶都要冒烟,急得在许县令书案前面走来走去。
“可是夫子,他们自称要在傩祭上分发治疗瘟疫的药物,可万一那药物并无作用,他们走了,百姓们岂不是会将怨念发泄至我们身上?”
许县令放下笔,看着宋准,十分认真地说:“百姓对官府有怨念是常事,不差这一次。惟衡,我知道你向来不信鬼神,但你此次该顾全大局,怎么做对百姓有利,我们就应该怎么做。”
见宋准没说话,他又道:“你也该换个方面想想,等上几日,若他们的药真有用,也算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不是吗?”
宋准此刻的心里挣扎极了,他知道许县令说得在理,但自己一直以来是绝不能容忍这些江湖骗子的,可如今,竟然到了个不得不相信江湖骗子的局面。
心里那股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说:“好。学生知道了。”
许县令要接着忙公务了,宋准便去了停尸房。
他还想再听听令狐朝怎么说,虽然局面已经无法改变,可若是令狐朝和自己的观点一致的话,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些。
还没拐进停尸房的门,就听见柳晏和令狐朝说笑的声音,柳晏的笑声像银铃似的清脆响亮,这个时候了,不知道是在说什么有趣儿的事情。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有趣儿?”宋准探头问道。
柳晏先转过头来了,笑着说:“呀,惟衡来了。在说方才市集上那个大巫,手段有点假。”
“嗯?”宋准有些疑惑,“方才在路上你还说,他们只是传教,还为民消灾,积德行善什么的,怎么现在又说他手段假了?”
“一码归一码,传教是传教,我没说他们传教不对,只是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宋准带上了些质问的语气,说,“我那时还想,他们不一定能贿赂这么多百姓来替他们说话,帮他们做戏完成什么神谕。”
令狐朝说:“他们不用贿赂百姓,要想知道谁家里的私事,你让稚言去他也办得到。”
“令狐兄是说……那些事情都是派人打听来的?”
柳晏凑上来点点头:“鬼樊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打听消息谁不会?不过……”
像是故意吊人胃口,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万一他真能通神呢?”
……
宋准像是吃了口苍蝇,有点恶心,但吐出去已经晚了。
令狐朝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说:“不用太把那些人当回事儿,大不了就是等几日,这几日里面那大巫肯定还会在集市上传教,你不放心的话派人去盯着就是。”
“好吧,我知道了。”
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的目的还是没达到,不过令狐朝提出的法子倒确实可行,只要派人盯着那大巫传教,谅他们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蛊惑百姓。
叹了口气,宋准看见令狐朝已经在纸上记着什么东西,便又问道:“令狐兄,这尸体验得如何了?”
令狐朝没抬头,也没停笔,报账似的说:“三十左右的男的,死于失血过多,内脏全无,死亡时间我不好推算,大概在二十到三十日之间。”
“他因何失血过多?”
令狐朝抬起了头,向尸体腹部那条长长的、可怖的伤痕使了个眼神。
“他是被活剖的?!”宋准大惊失色,两步冲到那尸体面前,盯着尸体上那条伤痕,似是要将眼球都瞪出来。
宋准还没有细看过着尸体,那条伤痕从锁骨蔓延至小腹,令狐朝验尸时都只在胸口划开十字而已,尸体脸上的表情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看不清楚。
但他的嘴仍旧大张着,露出满口已经发黑的牙齿,他生前所遭受的痛苦,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看见了。
柳晏将他拉过去一点儿,捂住了他的眼睛:“别看了,当心夜里梦魇。”
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不敢相信怎会有人对旁人施以如此酷刑,说是地狱恶鬼也不为过。
令狐朝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写完了验尸格目,走到宋准身边,拿下了柳晏覆在他双眼上的手,将验尸格目递到他手上。
“一会儿差人送去州府吧,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宋准双眼通红,紧紧捏着验尸格目的边缘,咬牙切齿地说:“令狐兄,此案,我总觉得和那伙江湖骗子脱不了干系!”
“不要先入为主,你如今在气头上,等回去气消了再下定论。”令狐朝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去城北看看那些百姓的病,晚上见。”
柳晏闻言窜到他面前问:“我能去吗?我也想去。”
“别去。你要是染了瘟疫,我可没空治你!”
他被拒绝了却高兴得很,说了句:“就知道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你自己也别染上病了。”
“死不了!”
说完挎着药箱摆摆手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