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明亮,虫鸣阵阵,张惠将宋准送出府,在门口,他又说:“我想让你知道,拜入李氏门下你不会后悔,原因我现在还不能说,但你总有一日会知道,到时,你会感谢我。”
“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你从程氏叛逃,我猜他们不会那样轻易放过你。”
张惠闻言笑了:“哈哈哈哈什么叫叛逃啊?我一开始就没有好好替他们做事,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好,那便祝你仕途一帆风顺了。”宋准跨上马,回头挥了挥手,“走了。”
“一路顺风。”
听着宋准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张惠还站在原地,许久,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回了府。
次日一早,宋准收拾好了行李,母亲和宋徵一起将他送去了码头,万般不舍也只得分离,上了船,宋准才看见母亲低下头拭泪。
他对着母亲喊了句:“娘!儿子会来信的!”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扭过头,向他挥了挥手。
三人几经辗转,路上没敢多停歇,终于在半月后到了攸县。
可一进城门,宋准便觉得城中的氛围十分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挂念着命案,也顾不得细想,回住处放下行李便拉上令狐朝去了衙门。
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柳晏,他说要去茶馆看看白兔他们,宋准便也随他去了。
待见到了许县令,却看他精神十分不好,眉头紧锁着,一看到宋准便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攀住了他的双臂。
“惟衡,令狐先生!可算是回来了,如今城北那一片闹瘟疫,快去瞧瞧吧!”
闻言二人皆是一惊,宋准本想着只是命案的事儿,没想到城里竟然还发了瘟疫,按理说,疫病是不该在春日里爆发的,难怪方才进城时就总觉得哪里不对。
令狐朝问道:“县令,瘟疫是怎么回事儿?”
许县令摇摇头,说:“毫无头绪,城里的大夫都瞧了,说这瘟疫从未见过,得了这病的人高烧不退,气短咳嗽,吃不进去东西,渐渐消瘦下去,起初当做风寒治,却毫无起色。”
“怎会如此?我去瞧瞧。”令狐朝说着就要出去,却被许县令叫住了。
“令狐先生,瘟疫的事有别的大夫暂时照看,这还有一件只有你能干的事儿。”他说,“郊外破庙里的那具男尸……需要你验一验。”
令狐朝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好。带我去就是。”
许县令又对宋准道:“城里有我,你与令狐公子去验尸,弓兵会带你们前去。”
“好。”
自从令狐朝又开始为衙门验尸,他那一套验尸的工具就留在了衙门的停尸房里,拿上他的药箱后便叫李二郎带着他们二人往城外去。
在路上李二郎又跟他们细说了最近城里的情况。
男尸是二十几日前被发现的,因为死状太过诡异,便没有拉回衙门停尸房,而是在那破庙中找了一处背风的阴凉处放置。
许县令也派人将那附近仔仔细细搜查过一番,那处平日里少有人去,按理说凶手的脚印之类的痕迹应该都保存完好,但搜查几日却一无所获。
半月前,城北开始大量有人感染瘟疫,药局给的成药药方虽都不大有用,但城里的药铺里的那几味药仍然供不应求,有些奸商趁此机会涨了好几倍药价,试图大发国难财。
在瘟疫刚开始蔓延的时候许县令就已经下令切断城北与他处的联系,尽全力减少染病的百姓数量,结果有些有积蓄的百姓开始四散奔逃,闹得人心惶惶。
宋准听到这儿,心里已经有些慌乱,他从前也是在战乱中奔逃过的,知道百姓遇到这样的事会有多无助,可作为父母官,除了留在城里定民心之外,他却也没办法从根本上消除百姓的恐惧。
李二郎又说:“州府早已知道了攸县的情况,拨了不少银子来用于购置药材,免费发放,但那疫病奇怪,那些药都起不了什么用。”
宋准问:“那么如今城中患瘟疫的百姓都还在城北吗?”
“县令在城北围了一坊的宅子,将患病百姓都集中到那几处宅子去了。”
令狐朝听了许久,这才问了句:“可有百姓因这病而死?数目可多?”
“令狐先生,说来也怪,这病看着重,却不急,染病的百姓里只有最初的那几人因病而死,其他人都吊着口气,不死不活的。”
“奇怪了……”令狐朝正嘀咕着,李二郎伸手往远一指,说:“到了。”
那破庙在一处山脚下,说是庙,但实际上已经几乎是一片废墟了。
残垣断壁,依稀能辨出是个庙的模样,枯黄的藤蔓缠着倒塌断裂的梁柱,原本的红墙斑驳得看不出颜色,是走进了才辨出些红色来。
旁边有两个弓兵守着,见到宋准来了,都起身向他行礼。
宋准问:“尸体在哪儿?”
李二郎指着北墙根底下:“在那篷布下面。”
令狐朝拉住了要往前去的宋准,递给他记簿和记笔,说:“先别过去!都二十几天了,尸体多半已经开始腐烂生蛆,待我焚些药草。”
“多谢令狐兄提醒,是我马虎了。”宋准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却觉得吸进去的都是尸臭,只得又赶紧呼出来。
令狐朝还和从前一样,以白麻布覆面,戴上手套,也递给宋准一块面巾,又拿出苏合香丸含在嘴里,在尸体附近焚上了苍术和皂角。
掀开了尸体身上盖着的篷布,令狐朝先是愣了一下,又立刻高声喊了句:“宋县尉,仵作验尸,请作记录。”
宋准站在旁边,只瞧了一眼,也愣住了,令狐朝说得不对,尸体并未生什么蛆虫,甚至,几乎没怎么腐烂。
令狐朝皱着眉打量那尸体,男尸衣衫褴褛,骨瘦嶙峋,头发蓬乱着,皮肤上有些看似烙铁伤的痕迹,很多黄色的符纸贴在他身上,符纸上朱砂写的符咒还十分清晰。
“令狐兄……”宋准唤了他一声,“这尸体能看出死因吗?”
“病死的。”令狐朝说。
见宋准的眼神有点疑惑,他又抬眼说:“病死者尸体瘦弱,皮色枯黄,腹部低陷,眼白发黄。我还没看他的眼睛,但多半是病死,**不离十。”
宋准点了点头,要往记簿上写,令狐朝叫住了他:“先别急着记,等我仔细验过再说。”
“哦,好。”
令狐朝在尸体旁蹲下,一一揭掉那些符纸,皱着眉,几次想报出些信息,却又闭上了嘴——尸体很是诡异,腹部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缝合疤痕,整个凹陷成不正常的模样,像是五脏六腑都消失了。
宋准拿着笔等了半天,见令狐朝格外沉默,十分疑惑,却又不好出言询问,因为他不喜欢在验尸的时候被打断,于是便也只能等他自己开口说话。
许久,令狐朝站起身,说:“宋县尉,验尸格目一会儿回衙门我来写,现在先把尸体抬回停尸房去。”
“为何?”宋准有些摸不着头脑,令狐朝从不会这样,他是发现了什么?
白布掩着他半张脸,宋准也看不太出他的神情,只瞧见他的眼神如死灰一般,眉头紧蹙。
令狐朝走到宋准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有点邪门,我不好下判断,先把尸体带回去,等回去我细细验过了再跟你细说。”
宋准点点头,指挥弓兵用篷布裹尸并将其带回。
直到停尸房里就剩下他们二人和这具男尸,令狐朝才终于说道:“我现在不好说他的死因,需要剖了才知道。现在能确定的是有人在其皮肤表面涂抹了水银和蜂蜡用作防腐,这也是为什么这么久了尸体都未生蛆虫。”
“为什么会把这尸体放在庙里?难道是有人用尸体进行什么祭祀?”宋准问。
“我不知道。但看着一些像。”令狐朝说,“你……算了,别站远了,就在边上看着吧,尸体的五脏六腑,多半已经被掏空了。”
“什么?”宋准大惊,“谁会掏空尸体的五脏六腑啊?”
刚问完这一句,就听房梁上传出一句:“哎,赶尸的呗。”
这一声把他们二人都吓了一跳,但只一瞬,便反应过来是谁了。
令狐朝抬头望去,有些无奈地说了句:“稚言,别闹了,下来。”
“嘁,没劲。”他轻巧地翻身跳下来,一身青绿的衫子像一片绿叶落地般那样轻巧,连脚步也如落叶般寂静无声。
宋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看见他离开的这一会儿,换了身衣裳,还在脸上施了些淡妆,粉红色胭脂点在眼下,看着十分娇俏的模样。
“怎么又想起来化妆了?”令狐朝问他,“还有你刚说的什么赶尸的?”
柳晏凑到令狐朝面前,眨眨眼睛:“如何?漂亮吗?”
见令狐朝不理会他这一句,他才说:“赶尸啊,你们都没听说过?茶馆的说书先生说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就是这湘西一带,山路崎岖车马难行,有客死他乡的人,或者战死在战场的将士,为着叫魂归故里,家人朋友便花钱,雇赶尸匠一路赶回故乡去。”
“然后呢?”宋准问。
“然后?路程远,要是遇上夏天,尸体可不就烂了臭了?为防腐,赶尸匠便将七窍七孔都封严,五脏六腑掏空,涂上朱砂水银蜂蜡什么的,这样便烂得慢些,而且他们都白天休息晚上赶路,住在专门的客栈里,不见日光,也鲜少遇见生人。”
令狐朝听罢把他拽到尸床前问道:“那你瞧瞧,这可像是你说的那些赶尸匠的手艺?”
柳晏皱着眉撇着嘴盯着那尸体看了半天,还拿令狐朝验尸刀的刀把儿在尸体身上的烙印上戳了戳,道:“啧啧啧,像,又不像。”
“这烙印是死后才被烙上的,你别管这个。”令狐朝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掌。
“哦。那便像了。”
宋准闻言道:“那照稚言说的,这男尸是由赶尸匠带回攸县,那少了一具尸体,他们也不曾来寻?死者的家人也不曾过问?”
“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哈,我也没说这一定就是赶尸匠的手艺,万一是有什么歹人仿照了这手法,弄出这么具尸体呢?”
“稚言,你既然在这儿,就顺道给这男尸画个像吧,张贴出去找找人。”宋准又说。
“行。笔墨伺候。”
柳晏只瞧了两眼那男尸的模样,便飞快地勾出了他生前的样貌,放下笔,将画像递给了宋准。
这时令狐朝也已经将那尸体剖开了,如柳晏说的一样,尸体腹腔内部脏器已被尽数摘除,在破庙里没注意到的七窍七孔也都是被封上的。
只是做得不太完善,有一些在两次搬运的过程中已经脱落了。
也正因如此,尸体才会看起来十分瘦弱,腹部格外凹陷,令狐朝一开始粗看时才当做了是病死,如今看来,却很难确定他的死因了。
令狐朝头一次对自己的验尸手段没什么把握,他叹口气放下刀,说:“惟衡,恐怕我此次帮不到你什么了,尸体被这样处理,很多痕迹都已经消失,我实在没什么把握。”
“那他的死因……”
令狐朝摇摇头:“不确定。”
宋准如遭雷劈,往常令狐朝对尸体的判断是绝不会出任何差错的,这一回,连他都没把握了,还有谁能够让死者开口说话呢?
许是见宋准的表情太过凝重,令狐朝又说:“我尽力试试吧,能验出来什么是什么,现下也要先确定死者的身份,你把画像先张贴出去吧。”
“好。有令狐兄的话,不管验得出验不出,我都会安心许多。”
说着,宋准便带着画像出去了,找衙役将画像贴到市集的布告栏上去。
可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还是没底,尚不说死者被发现的位置和状态都格外反常,凶手也毫无头绪,这些都不要紧,慢慢查总能查得出。
但现在连他平日里最有把握的令狐朝都没了把握,他们如今连死者的死因都不知道,还如何往下查?
想到这儿,宋准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上的画像,像是溺水的人抓着岸边的最后一根水草,所有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