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朝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太阳西斜着,跟宋准似的不精神。
夜里,宋准和柳晏都在堂屋里坐着等令狐朝回来,宋准在令狐朝走后又拿着尸体的画像去城里询问,柳晏也叫鬼樊的人帮忙打听,许是时间实在短,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柳晏这会儿拿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痴痴的笑声,宋准在一旁焦躁不安,一会儿站起来踱步,一会儿坐下唉声叹气,引得柳晏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
“我说惟衡啊,你消停一会儿不行吗?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
宋准一听这话更来劲了,分辩道:“你说得倒轻巧,我能不着急吗?案子没头绪,城里瘟疫这样重,药方研制也没进展,也就是你能无忧无虑的。”
“可是你现在着急也没用啊,都放值了,天都黑了,你什么也做不了啊。”
柳晏说着,往榻上一倒,话本子掉在地上,他的手也垂到榻边去,百无聊赖地晃荡。
宋准见状又叹了口气,屋子里待不住,干脆出门去,往令狐朝回来的路上走走。
他想着,若是能第一时间得知他那边的进展,自己也能放心些。
夜里安静得可怕,月光明亮照着地上,像是到了深秋的清晨,白霜满地,路边的虫鸣倒是不断,落在宋准耳朵里却觉得吵得很。
都走出去几条街了,还没瞧见令狐朝,心里便有些不好的预感,是这瘟疫太过棘手,连他都束手无策吗?
想到这儿,他便往令狐朝做药师的医馆去,他知道他一定会在那儿。
才刚到了医馆附近,就望见了在点着灯的大堂里翻书称药的令狐朝,他额前的两缕碎发垂下来,在脸上割出两道阴影。
他完全没注意到宋准走近了,竟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秤盘里的药便洒了。
“啊!”他大叫一声,“你什么时候跟稚言学的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差点吓死我。”
宋准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笑:“令狐兄太专注了,我是有叫过你的,是你没听见。”
令狐朝埋头将刚才洒了的药材一点点捡起来,说:“那便怪不着你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你那边找人不顺利?”
“是。想着在你回家的路上接你,可半天没看见你人,想着你应该医馆,便来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瘟疫的事,我也没什么头绪,从没见过这样的病,看着像风寒,又像是中毒,但却验不出毒性。”
宋准听他这么说,心里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便熄灭了,他原以为令狐朝在配药,是因为找到治疗瘟疫的办法了,没想到连他也束手无策。
“那你这在配什么药啊?”宋准问道。
令狐朝把药分门别类地放在一张纸上,抬头笑笑说:“不是药,是毒。”
“哈?!”宋准大惊,“毒?!”
“也算是药吧,以毒攻毒,祛祛寒症。”令狐朝说,顿了顿又解释道,“是给稚言用的伤药,之前的已经快用完了,最近雨水多,他身上痛得厉害。”
听令狐朝这么说,宋准才反应过来最近柳晏总是蔫蔫的,在船上赶路时他就整天在床上睡着,是今日下了船才精神了些。
“稚言的伤要紧吗?没有法子能彻底治好吗?”
令狐朝摇摇头:“旧伤太久了,已经伤到根基,他如今还能活蹦乱跳已经是天赋异禀了。说丧气点儿,我们这样的人是活不久的。”
宋准被他这番话击中,像是机括最重要的齿轮卡住,不知道说些什么,不知道如何运行。
令狐朝却被他这模样给逗笑了,腾出手拍拍他肩膀说:“也别这么丧气,再活不久四五十岁应该也还是有的。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的人了。”
“令狐兄,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与稚言都是,整日把死挂在嘴边,可知道要避谶?这样总是不吉利。”
令狐朝没再回应他,只是微微笑了笑,把那些药分开包好,用麻绳捆成一串,开始收拾桌上那一大堆东西。
不一会儿收拾干净了,他拎起那串药对宋准说:“回家吧,药都齐了,剩下的我回去做。”
二人结伴而行,一路都几乎无话,令狐朝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甚至在哼着歌儿,是宋准曾在他的船屋外听他唱过的那一首。
当时曲子里都是凄凉悲痛,如今却多了些释然和轻松。
大概是心境与从前不同了吧,宋准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家。
一进屋子,就看见柳晏还在榻上躺着,一动不动的。
宋准以为他是睡着了,走近了想叫醒他,才看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着,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稚言!”宋准大声叫了一句,“你怎么了?!”
令狐朝走在后面关大门,宋准这一声吓了他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跑进屋里。
看见柳晏苍白的样子,冲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腕,搭上脉,另一手抚上他的额头,擦去了那些薄汗。
柳晏睁开眼,看见令狐朝回来,两行泪直接涌出了眼眶,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没事儿啊,我在呢。”令狐朝安慰着他,“没什么大事儿,放点血就好了。”
说着,他从桌下隔层里拿出柳晏的短刀,问他:“你这刀上淬过毒吗?”
柳晏摇摇头,他便拽过他的手,用刀挑破了他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让手垂在榻边,从桌上随手拿了个素色茶盏接在下面。
暗红的血液从指尖快速滴落,他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过来。
令狐朝又探了他的脉,这才放心地对宋准说:“他没事儿了,你帮我盯着他,别叫他上蹿下跳的,我要去把药配出来,很快回来。”
桌上的灯灯油不多了,灯芯噼啪炸开,宋准回头看了一眼,便起身去添油。
柳晏睁开眼,轻声问了句:“晦言走了吗?”
“刚走。”
他撑着坐起身子靠在旁边的软垫上,抬起手看指尖那一点红,血已经不再流了,干涸在伤口周围。
盯了许久,他将手指放进了嘴里,舔干净了那些血痂。
到了要办傩祭的前一夜,三人叫上了许县令聚在堂屋里,商讨明日傩祭的事。
宋准从前也是见过傩祭的,那还是在广陵时,每岁末都有傩祭,大巫扮作钟馗或是判官,偶尔也能看见扮作方相氏的。
傩祭的队伍庞大,锣鼓喧天,将城内转一大圈,最后再将疫鬼送出城。
小时候宋准还挺喜欢凑这样的热闹的,跟着长兄和张惠一起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地躲猫猫,十分有趣儿。
不过后来扬州战乱,他离开扬州后便鲜少参与这些祭祀礼,再加上卫夫子总说读书人应该少信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渐渐地,他便也不去了。
今夜柳晏带回来了些精致的点心,说是茶楼厨子新做的,几人便就着今年的新茶细品着,说是商讨傩祭结束后的对策,倒也更像是闲聊了。
许县令说:“那大巫来过衙门,要县里给他们行方便。”
宋准的语气恹恹的:“那夫子……唉,您定是同意了的。”
柳晏一只手撑着脑袋,嘴角微微扬着:“就要许县令同意了,他们才能毫无防备什么动作都使出来呢,要是有谁不满,他们便说,是县令准许的。”
令狐朝没说话,手里拿着个山核桃把玩着,看了看柳晏,又看了看宋准。
宋准又说:“那这样岂不是对我们官府不好?”
许县令摆摆手:“无妨,只要不激起民愤,就都还有办法解决。对了,令狐先生,今日我听说你研制那瘟疫的药方已经有眉目了?”
“不是瘟疫药方,是我对那疫病溯源,觉得这瘟疫可能不是天灾,像是**。”令狐朝说。
“令狐兄,我记得你前几日说这病看着像中毒,难道是有人投了毒?”
“**不离十。但我如今还不知道怎么解这个毒,下毒之人又是因为什么要这么做。百姓患瘟疫,对他有什么好处?”
宋准闻言猛地拍案而起:“定是那伙傩戏班子的人!”
柳晏被他吓得浑身抖了一下,茶杯脱了手摔碎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
许县令拽着宋准的袖子把他按回凳子上,说:“惟衡,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我知道你为何会觉得是傩戏班子所为,说实话我心里也并不信服他们,但你若贸然去反对揭发,只会叫百姓惶恐,难以服众。”
“呵,那就看他们在明日傩祭上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宋准心里愤愤然,一夜没怎么睡着,好容易捱到天亮,立刻便爬起来收拾洗漱,那傩祭定在了辰时开始,他作为官府的人,是要全程参与的。
许久不穿那身青色的朝服了,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都有些霉味儿,还好昨夜想起来,已经仔细熏过,现下已经是干净的了。
去衙门和许县令汇合,才去了城中的鼓楼,那大巫和他的随从们早已经扮好了,周围也聚集了不少百姓,人虽多,却很安静,都是静静看着那大巫做那些请神的准备工作。
辰时到,日光照到他们立起的那面大鼓上,扮作钟馗的大巫用力敲响第一声鼓,紧接着便是其他锣鼓声响起,一时间锣鼓喧天,还有人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燃了爆竹,其声震天。
大巫开始在那锣鼓声中举起一把剑,以极其花哨的方式挥舞着,围观的百姓们见状纷纷鼓掌叫好。
宋准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皱眉瞧着,他心里想着势必得找出这江湖骗子的破绽,但大巫的举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这倒叫他心里疑惑了。
那大巫舞完了剑,便将其抛给身后的随从,跳上了有八人抬着的神台上,一手摇铃,一手拿一把系五彩绳的铁斧,一边高声吟唱,一边开始跳傩舞请神。
锣鼓声渐小了,乐声和大巫的歌声占了上风,伴随着傩舞诡谲的步伐和动作,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大概是神明已经请来了,抬神台的随从们开始移动起来,按照他们一开始和许县令说好的路线开始了游行。
宋准和县令县丞跟在神台的两侧,以示对神明的敬重和官府对此事的重视。
表面上虽如此,宋准心里却鄙夷,他们怎么知道请来的是神?若是神,又是哪儿的神?神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请他的?怎么请他他就有空来呢?
但瞧着周围百姓都一脸虔诚的模样看着神台上的大巫,宋准也不好将心中所想表现到脸上来,只尝试在人群中寻找令狐朝的身影。
柳晏昨晚上说他早上要睡觉,便不来看游行。令狐朝是日日早起的,此时是一定在人群里的。
伸着脑袋找了许久,终于在人群后面看到了令狐朝的脸。
他也看见宋准了,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开始远远地跟着他走。
这一眼,心里便安心多了,想着大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分发他所谓治疗瘟疫的“神药”,届时百姓定会开始哄抢,局面乱起来,自己就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其中之一。
但令狐朝身手好,有他在,便不用操心这件事。
跟着神台将大街小巷都绕了一圈,最终在北城门外停了下来。
大巫的随从说,疫鬼已被驱逐出城,现下大巫要焚烧特殊的符纸,患病百姓可将符灰制成符水喝下,疾病即可痊愈,没病的喝下也能强身健体。
百姓们闻言大都兴奋异常,纷纷欢呼叫好。
大巫在欢呼声中将符纸撒向空中,手中铃声起,那些符纸竟然都无故自燃,火光竟然呈现十分明亮的紫色,大巫在神台上迈着傩舞的步伐,口中念咒,驱逐疫鬼。
百姓见此异象,纷纷跪下,称神迹现世,称大巫为大贤良师转世。
许县令在一旁拉了拉宋准的袖子,在他耳边说:“惟衡,先跪下,做个样子。”
说完他自己率先跪下了,也随着百姓们一同高呼神迹现世。
宋准像是没听到一般,愣神看着空中不断抛出的燃着紫色火焰的符纸,那火光映在他眼里,丝毫不觉得稀奇诡谲,却叫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