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一日,宋准早早就雇好了马车,等着还在后院温书的宋徵出来。
晨起的空气闻着是十分清新的青草味道,雨已经停了,路上的水坑里偶有几条蚯蚓在扭动着,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阿徵!”宋准冲着后院大喊了一声,就听见宋徵慌慌张张的声音应着:“来了来了!”
直到上了马车,他还拿着本书在背着,宋准把他那书拿过来看了一眼,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是科考学子人人都要倒背如流的。
“这书你不是早就背下来了吗?”宋准问他。
“温故而知新,二哥,你怎么想不明白这个?”宋徵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二哥当年不会就只背了一遍吧?”
宋准很缓慢地眨了眨眼,说:“是。”
宋徵叹了口气:“唉,是我不如二哥聪慧,才要背这样多遍。”
说完他便又拿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念起来了。
宋瑾是在两年前成的婚,嫁的是张氏旁支的小公子,是幼时父亲还在时就定下的亲事,后宋家虽遭难,但张氏还是履行了婚约。
那张小公子算起来和张惠还有些亲戚关系,论辈分该叫他一声小叔叔。
不过这一旁支和张惠家的嫡系近些年联络渐少了,否则张惠定会次次以此打趣宋准——像小时候刚知道这个婚约时那样。
拜谒的礼品宋准早就托柳晏备好了,一套妆奁,两副头面首饰,还有些小玩意儿,都装在乌木匣子里,用红绸子包着,不知道的瞧见了都要当是成亲的贺礼了。
到了城东的张府,已经快要巳时了,府里的小厮一早就候着,远远望见马车,便十分殷勤地迎了上去。
府里见客一般都在前厅里,不过少奶奶娘家来人,一应都是在正厅里见的。
于是宋准和宋徵被小厮一路带去了后面的正厅,宋瑾和张小公子早已等着了。
正厅里没焚香,却闻见十分柔和的花香气味,堂上挂着匾额,下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厅里的摆设也都和那幅画呼应,像是自成一套。
宋瑾坐在主位旁的椅子上,看见两个哥哥来,高兴得要落下泪来,那张小公子瞧见自己夫人似要落泪,立刻忙不迭起身要拿帕子给她。
宋准看见这一幕,心里放心了不少,当初妹妹成婚时自己事务繁忙没法赶回来,算起来和这位妹夫才是第二回见面。
此前他一直担心妹妹会受委屈,虽然母亲和弟弟都说张氏一家都十分亲和,但没亲眼看见,始终不信,如今亲眼看见了,这份担心才烟消云散。
“见过二位哥哥。”张小公子起身行了礼,又单独转向宋准道,“二哥在我与阿瑾成婚时未能赶到,我还欠二哥一杯茶,今日补上,还望二哥不要见怪。”
宋准立刻也回礼:“哪里的话,是我不好,你们二人的人生大事都没能参与,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称职了。”
他们寒暄的这一会儿,宋瑾一直没起身,直到他们都坐下了,她才说:“好久没见二哥了,今日还有件事儿想告诉哥哥们呢。”
她话音一落,张小公子就笑起来了,道:“二位哥哥要做舅舅了!”
“哎?”宋准和宋徵皆是一愣,难怪一向格外遵礼数的宋瑾半天了不见起身行礼,身子沉了,自然是要小心的。
宋瑾又说:“已经五个月了,三哥有段日子没来,原本该去个信的,但这些日子府里杂事太多,拖来拖去的竟给忘了。”
听了她的话,宋准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怎么反应了,从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妹妹如今也要为人母了,说起来,该是件喜事的。
可宋准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像心里又压着什么。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都和他们夫妻聊了什么,又浑浑噩噩地同他们告别,乘车去了吟兰苑。
午时过一刻,吟兰苑的大门紧闭着,宋准绕去了后巷,从那后院的角门进去,又从暗道里一路进到柳晏的房里去。
很意外地,房里并没人,桌上留着张字条,写着:“我们去河边了。”
是柳晏飘逸的字迹,最后一个字的笔画都要飞起来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宋准叹了口气,放下字条原路出了吟兰苑,往运河边上去,回临安的这几天,还没去过令狐朝的河船屋,也不知道他们俩都在忙什么。
到了河边,远远就看见令狐朝的船屋了,被挡住的船尾上有袅袅烟气升腾着,大概是他们在做什么吃的。
“令狐兄!稚言!”宋准喊道。
话音才刚落,柳晏的脑袋就从船顶上冒出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招招手说:“惟衡!快来,我和晦言在烤鱼呢!”
宋准上了船,穿过低矮的屋子到了船尾,一开门就闻到香味,低头一看,令狐朝脚边放着个鱼篓,里面足有半篓鱼,都被开膛破肚了。
“随便坐,尝尝味道怎么样。”令狐朝随手递给他一条已经烤好的鱼,又架上条生的。
他接过鱼,坐在了令狐朝旁边,看了看这船尾,同去年离开时并无什么不同,应该是鬼樊的人时常来打理的缘故。
柳晏坐在宋准对面,隔着薄烟,盯着他看了许久,皱着眉问他:“惟衡,你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一脸别人欠了你几吊钱的模样?”
“啊?”宋准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今天去看望阿瑾,知道她有孕了。”
“这不是好事儿吗?你要当舅舅了啊。”柳晏有些不解,“你怎么还一脸丧气?”
宋准递到嘴边的鱼又放下来,说:“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好像牵挂又多了一个。”
令狐朝在边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瞧了宋准一眼,道:“你是受不了妹妹都当娘了你还光棍儿一条吧?”
“令狐兄!”
“哟,还害臊呢?”令狐朝依旧笑着打趣他,不过一会儿又说,“你是不是担心将来有人以他们做要挟要你妥协?还是担心你那个张惠会觉得你是为了这个才同意他的主意的?”
宋准闻言,皱起了眉头,叹口气点点头,说:“都有吧。”
“你就是想的太多了,依我看,张惠不会如此。但是否有人以他们做要挟,这个不好说,与其担心这些,你不如去将你的政绩做好了。”
“是。令狐兄说得对。”
“对对对,别光挂在嘴上说,要这样做……”
令狐朝的话音还未落,岸上便有人急匆匆来了,喊道:“楼主!楼主!有攸县来的信!”
三人一听到这消息都是一惊,攸县来信,定是出了什么大案子了,许县令催他们早些赶路返程。
柳晏两步跳上船顶上了岸,接过信又跳回船尾,将信递给宋准:“是许县令。”
许县令这时候来信,定是他们刚走没多久县里就出事儿了,快马加鞭,信才送到。
宋准拆开信看着,眉头都快要拧起来。
“信上怎么说?”令狐朝问。
宋准抬头看向他,语气严肃:“攸县出命案了,许县令正在查。令狐兄,稚言,我们明日便返程吧。”
“好。”令狐朝没再问什么,不假思索地应道。
柳晏也在旁边点点头,说:“我这就回去打点,你们放心,明日一早我们在码头见。”
说完他回身一跃,从船顶跳回了岸上,和那送信的下属一同离开了。
令狐朝弯下身,开始整理船尾的东西,顺手递给宋准一条鱼:“吃了吧,熟了。”
“嗯。”宋准点点头,接过那鱼,又将手里的信递给他,“你也看看这信吧。令狐兄,这案子看起来很是难办呢。”
宋准的担心不无道理,许县令的信里说,清明前几日,两个弓兵巡逻时在郊野的一处破庙里发现一具男尸,身上贴着不少符纸,十分怪异。
弓兵上前查看,才发现那男尸的死状凄惨,破烂的衣服下面是许多符咒一般的烙印,格外骇人。
许县令知道后派人封锁了那间破庙,亲自勘验,但他毕竟不熟悉验尸事宜,只得算着日子差人送了信,叫宋准他们尽快回去。
令狐朝没接那封信,只是忙着手上的活儿,他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此事还要等回攸县去再说,现在都是干着急。你也早些回去收拾行李,跟你母亲和弟弟吃个饭,下次再回来不知又是何时了。”
“好……”宋准将那封信叠好放进胸前衣襟里,说,“令狐兄所言在理,那么我先回去了,明日在码头见。”
“去吧。”
阳光照着,将落在船上的柳树影子勾勒得清晰分明,微风吹过,一支柳条拂过了宋准的脸颊,他抬头望去,只看见被柳叶割得破碎的天。
回了家,母亲在院中侍弄花草,宋准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要如何开口。
“娘……”他唤了一声。
母亲转过身,见是他,笑着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在张府用午饭吗?”
“嗯,阿徵忙着去学堂,我也没多留,去找了令狐兄和稚言他们。”
“你那两位友人都不错,娘很喜欢。”母亲从花田里出来,放下了挽起的袖子,仔细瞧了一眼宋准,问,“你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说?”
宋准抿了抿嘴,将许县令来信的事情如实跟母亲说了,又补充道:“命案紧急,儿子预备明日一早便返程。”
“好,那你便去吧。”母亲还是笑着,说,“晚饭想吃什么?娘给你做。去学堂叫阿徵早些回来吧。”
母亲的平静叫宋准心里更是不好受,虽然一早便说过此次停留不过四日,但真到了离别的时刻,心里却依旧如凌迟一般。
夜里,宋准同家人说了许多话却尤觉不足,又到宋徵房里嘱咐了许多事,叫他有需要帮忙的就去找张惠。
一说到张惠,他想起来张惠同他说的拜入李氏门下的事儿还没给他个答复,于是立刻又策马去了西湖边他的宅邸去找他。
打更人的铜锣敲了十下,已经是深夜了,他知道张惠一定还没歇下,便直接上去叩门。
小厮开了门,宋准直接就说:“带我去见张惠!”
那小厮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准,问他:“客人漏夜前来,可提前与我们老爷约好?”
“没有。但我有急事,你带我进去,要么把他叫出来。”
小厮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半天不挪动分毫。
宋准急了,冲着内院的方向大喊一声:“张子初!!!”
彼时张惠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夜里安静,能格外专注,忽然就听外面传来声嘶力竭的一声张子初,吓了他一跳,手一抖,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斩了卷。
不过他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放下笔,对边上伺候的仆人说:“去把客人带进来吧,我就在书房见他。”
仆人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宋准还在和门口的小厮拉扯,张惠派来的仆人便到了,和小厮说了句:“老爷让客人进去。”
小厮这才放下了拦着宋准的门闩子,让他跟仆人走了。
正厅后面便是张惠的书房,宋准一进去,就看见张惠站在书案前拿着笔写写画画,听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你出去伺候吧,把门关上。”
是对仆人说的。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才放下笔,笑着望向宋准:“想好了?”
宋准点点头,说:“想好了,但我有条件,你必须满足。”
“哦?”
“你可知道,科举有人舞弊?来年春闱,或许会有人替考。”
“你是怎么知道的?”张惠的眼神突然警惕起来,压低了声音问,“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了?”
看张惠的反应,宋准就知道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于是几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是。我来临安之前,攸县刚破了起案子,那凶手说,曾在九曜的威胁下给人替考。”
“惟衡,这件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除了许夫子和我那两位友人,还未向其他人提起过。”
“我知道了。这件事,李氏也在查,只是背后牵扯太多,一时不好解决。”
宋准看着他的眼睛,没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来,便说:“阿徵在准备科考,我不在临安,你想办法照看他,这就是我的条件。”
“你弟弟?”张惠道,“知道了,我见过他,比你聪明多了。”
“他天资比我好,我已经和他嘱咐过,叫他在学堂多留意,若有什么异常,他会来找你。我明日一早便要回攸县了,今日来,也算和你告个别。”
“好。”张惠点点头,转身从书架里拿了卷什么东西递给宋准,道,“这个给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