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刘氏案作结,罗瑞被判斩立决,就在攸县行刑。
刑场上,不少人在旁围观,程微和刘洵坐在一侧,品着茶冷眼瞧着。
人头落地,程微与刘洵相视一笑,缓慢起身对宋准和许策道:“此案了结,多谢许县令和宋县尉,辛苦了。我二人的事也已经办完,就此告辞。”
宋准近日心下总是不痛快,瞧见他们二人在那儿总觉刺眼得紧,却也不得不曲意逢迎着。
“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二位一路顺风。”他说。
送走了那两尊大佛,宋准一行便去了柳晏的茶馆,在二楼的厢房里,宋准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皱眉看着。
柳晏好奇,凑近了问:“哪儿来的?”
宋准摇摇头,说:“信中并未提及,但这字迹却是我长兄的。”
“你长兄?”令狐朝闻言,也起身凑到宋准身边,看了眼他正在看的那一页信,问,“谁给你送来的?”
“我不知道,今晨醒来时已经在我房中桌上。”宋准说,“长兄幼时的先生好临蔡襄的字,在教导长兄时也时常叫他临习,但他又不想与旁人相同,喜欢将捺写成一个斜点,因此他的字迹很好认……”
说到这里,宋准只觉喉头发紧,自当初从扬州迁居,长兄在路上失踪,生死未卜,十多年来家中从未得到他的消息,母亲险些因此哭坏了眼睛,如今他竟给自己送来书信,这么多年,他究竟过得怎样?
柳晏递给他一块帕子,说:“放宽心,惟衡,你兄长既给你送信来,不正是他如今正安然无恙吗,快看看信上都说了什么。”
宋准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张信纸十分珍重地铺平了,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信上宋恪说,当年在扬州与家人走散后,他幸得贵人搭救,如今正跟随贵人在朝为官,他知道宋准这两年的政绩,赞他有勇有谋,今后必定大有所为。
除了这些寒暄之语,宋恪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了他们父亲宋瑜当年去世的隐情,叫宋准多加留意,他们父亲并非意外去世,而是因撞破皇室密辛才被灭了口。
在信的最后,宋恪写道:“我身为长子却未尽长子之责,阿准莫将我来信之事告诉母亲和弟妹,我如今尚无归期,莫要让母亲再度伤心。”
令狐朝仔细看了这墨迹,说这信是一月之内写成的,如果这确实是宋恪所写,那宋恪如今确实是安然无恙。
宋准紧紧盯着写着父亲死因的那一页,他从前只知道父亲是在军器监值夜时意外遇刺,为此皇上还给了宋家不少补偿,靠着这些银钱,母亲才能带着他们几个孩子离开战乱的扬州。
当时他不过四五岁,对父亲的印象都只有他急匆匆回家又急匆匆离开的身影,他几乎没看清过他的脸。
但宋恪不同,宋恪当时已经开蒙懂事,和父亲的交流也最多,知道父亲去世的隐情也不奇怪,难道他说如今无归期,是为了查父亲的案子?
他说如今在朝为官,可从未听说过朝中有叫宋恪的官员啊,难道兄长已经改名换姓?
他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说,是他宋氏长子的身份不能够让人知晓,可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柳晏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疑惑,经他允许接过那封信细细看过,道:“惟衡,我猜你兄长正在查的事情多半也涉及了权贵甚至皇室的密辛,并且这一定是他们不想让你们宋家人所知晓的秘密。”
“为何这么说?”宋准问。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父亲是意外遇刺的,可那时候却并未彻查,皇帝只是给了你们家不少补偿,以示慰藉,但这原本就是不合律法的。”
“确实如此,我只记得当时由大理寺督办此案,那时候卫夫子还不是少卿,没有权利过问此案。查来查去最后告诉我家,刺客狡诈,毫无踪迹,没有头绪,便只能作结。”
柳晏面上的表情冷冷的,像看穿了一切:“堂堂军器监的官员被杀,不查军器图纸去向,不查是否有机密被盗,只查什么刺客,我看,这根本就是皇室自导自演!”
“稚言,莫要再说下去了,小心隔墙有耳!”宋准有些紧张地皱了眉,伸手按住了柳晏的胳膊,对他摇摇头,叫他停下。
宋准又道:“如今知道兄长一切安好,我心中也算有块石头落地,他隐姓埋名查父亲的案子无妨,我的身份在朝中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不方便在明面上打听消息,只能先顾好眼前。九曜,才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敌人。”
“不错,惟衡,你兄长改名换姓,又有贵人扶持,想必查案也如鱼得水,我们只需顾好我们的敌人。朝中局势错综复杂,说不定九曜也与你父亲的案子有关联,你们最终还会殊途同归。”
令狐朝的话像是定心丸,宋准终于长出一口气。
没过几日,从京城来了道旨意,丞相李涉令宋准进京述职,还要他快马加鞭半月内就至。
一接到消息,宋准心里便有些五味杂陈的,不知道丞相此时叫他述职究竟何意,又欣喜有机会顺道回家看望母亲和弟妹。
可更多的却是些不安,旁的县尉也会被丞相召见这样多次吗?该不会是李氏想要拉拢自己吧?
柳晏知道这件事儿立刻就兴奋起来,吵着要和宋准一起去临安,说不知道他的吟兰苑和当初救下的那些女孩子们都怎么样了,要亲眼瞧瞧。
令狐朝放心不下攸县的几个病人,起初说不去,可耐不住柳晏软磨硬泡。
他说:“你就不想你运河边上的船屋吗?那可是你亲手一点一点搭起来的!”
他又说:“你就不挂念清河坊厨娘的鱼肉馄饨?”
他撅着嘴皱着眉说:“攸县又不是只有你这个一个大夫,我们这一去一回少说二十来天呢,我想你了怎么办?我要是受伤了,谁给我涂药?谁给我治伤?我要是想你想出病来,郁郁寡欢,在半路不治而亡……”
……
闭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气,令狐朝伸手把他的脑袋推远了些,道:“行,我去,我去行了吧?”
“呜呼!”柳晏激动地一蹦六尺高,窜回房里收拾行装去了。
三人在清明前几日到了临安,进城时细雨纷纷,远处的青山楼阁都半隐在烟雨里,街边水渠里的水涨起来,水草顺着水流摆动,杜鹃鸟的叫声在雨幕中格外清晰。
一阵糕点的甜香飘过,是卖桂花糕的小贩挑着扁担匆匆不知上哪儿去。
“哎,卖桂花糕的!”柳晏喊了声,“给我称一斤桂花糕!”
“好嘞!”小贩卸下扁担,拿出他的小杆称给柳晏称糕点,用油纸包好了递给他,“二十文,公子拿好。”
那小贩收好了钱,又挑着他的糕点担子匆匆走了,叫卖着:“买糕来——卖桂花糕喽!”。
宋准问他:“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这不还有你们俩呢吗?多吃点儿,离开临安这么久了,怪想这一口的。”
令狐朝自进了城门就仿佛有些心事重重的,没走几步,便说:“我想回运河边看看。”
“好啊,我陪你去。”柳晏道,“惟衡,你快些去见丞相,把正事儿办完了也好回家看你娘。”
“好。”
李涉当初在旨意中叫宋准去丞相府的谒舍等候召见,那地方他已经去过一次,可一到门口还是不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丞相府的仆人将他带去谒舍,说丞相还在处理公务,叫宋准先作休整,届时便会派人来叫他。
于是宋准又浑身紧绷地坐在桌边,战战兢兢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人来叫他,却听见了外面有些熟悉的声音。
“丞相还在处理公务?那是我来得不巧了,无妨,我等等就是。”
是张惠!他怎么也今日来了?
宋准心下疑惑,想起当初在盐官县分别时他留下的那封信,说他如今种种皆是无奈之举,今后再相见,可能就是敌人。
敌人也好,友人也罢,怎么也算故人重逢,要出去与他见一面吗?
宋准心里正犹豫着,那声音到门口来了:“哎?宋惟衡!”
一抬头,正对上张惠那张笑得灿烂的脸,眼下的阴鸷纹如刀刻一般,托着他那双桃花眼。
“见过子初兄。”宋准起身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眼睛却看着地面。
“我与宋县尉是旧相识,就不去别的房间了,难得相见,我与他叙叙旧。”张惠对仆人说,那仆人没多嘴,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张惠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宋准面前,将他行礼的双手按下去,道:“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潭州吗?”
“丞相召我进京述职,我便来了。”
“这样啊……我今日也是来述职的,不过,是我自己要来的,但愿这李涉也有心思见我。”
张惠的语气有些不屑,像是十分瞧不起这李丞相,不过宋准也知道是为何,他是程氏的人,程氏与李氏每日明争暗斗的,互相瞧不起再正常不过了。
“你何时到的京城?哪日走呢?”张惠问。
宋准没隐瞒,如实说:“今日刚到的,再停留三五日便要返程了。”
“那你今晚可有空去我府上小坐一下?不耽误你太久。”
“为何?”
“你我近一年未见,我想和你叙叙旧还不行吗?当日盐官一别,我有许多话没说完……”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宋准耳边说,“老家伙已经让我熬死了。”
“什么?”宋准心下一惊,他还记得去年张惠给他留的信里说他想要自己干,就只能先送走他爹,但他爹也不算年迈,怎的不到一年就死了?
张惠退回身,意味深长地笑笑:“这还要多谢程微公子给我的启发。如今我虽还只是临安通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升官加爵,但我想做的事情也能尽数去做了。”
宋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地看着他,没关上的房门外是从屋檐上慢速落下的的雨水,像一排剔透的琉璃珠帘一般,尽数摔碎在青石地砖上。
“宋县尉,丞相召见。”
仆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宋准才应声,对张惠一礼道:“子初兄,我先去见丞相了,晚上我会赴约,望子初兄不嫌叨扰。”
“好,莫要叫我等太久了呀,惟衡。”张惠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桌边坐下了。
离开谒舍,宋准被仆人带到了丞相府的议事厅里,偌大的屋子,就高位上坐着李涉一人,连伺候的仆人都退居在外。
李涉见宋准进门,脸上溢出了笑,道:“宋县尉,别来无恙啊?”
“攸县县尉拜见丞相。”宋准行了大礼,低着头不敢抬起。
“免礼,赐座。”
宋准战战兢兢起身坐在一旁,这才敢抬起头瞧一眼,同去年初见时一样,李涉还是那般慈眉善目,那双叫他十分熟悉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只是略多了些疲态。
李涉拿起茶碗抿了一口,道:“宋县尉在攸县剿匪的壮举皇帝与本相都已经听说,果然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不管是在临安,还是在潭州,宋县尉都一样的英勇啊。”
“丞相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丞相先前拨神臂弓至我县,已经是很大的助力,下官定然恪尽职守,才能不辜负了丞相厚爱。”
“哎,兵器都是死物,要看用它的人如何使用。今日此处没有外人,宋县尉不必如此拘束,只当是同僚小聚,有什么便说什么。”
李涉这样说,宋准心里却闹不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跟他个九品芝麻小官算哪门子的同僚?莫不是真要将他拉拢至李氏门下吧?
虽这样想着,宋准还是起身一礼道:“是,下官多谢丞相。”
李涉后面又问了他不少在攸县任职时的事,他也一一作答,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都过了,今日自打进了临安城,就吃了块柳晏给的桂花糕,此时也饿得胃肠翻滚,咕咕直叫。
好容易应付完了,李涉可算是放他离开。
临走前,李涉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宋县尉,在朝为官不比念圣贤书,难为你单打独斗至今,往后为官须谨慎小心,莫要辜负了你恩师对你的期望。”
听到这一句,宋准有些震惊,李涉也认识卫夫子?难怪看他那双眼睛十分熟悉,想来真的是夫子曾经的同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