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牢里,罗瑞的声音在里面回荡着,牢门外的几人都一时沉默,罗瑞双眼通红,死死瞪着他们。
许久,令狐朝在旁边问道:“既如此,你为何不上报官府细查你父母的死因?有仵作验尸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验出来。至于你说的官官相护,我想,前一位县令是相当惜才的,无论你贡试考得如何,你都是进士,又是解元,你提出的要求,他都会尽力而为。”
没等罗瑞作任何反应,令狐朝又接着说:“所以我猜,其实你并不是个多大的孝子,你想娶了刘悦吟,想要刘府对你的接济,想来年高中再攀高枝,但刘府并不想给你这个机会,你气急败坏,干脆杀了他们一家,你作为刘府的未婚夫婿,是不是还想着他们能给你点财产?”
“你胡说!”罗瑞目眦欲裂,指着令狐朝,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牢门,似乎要将手指都嵌进去。
令狐朝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道:“要不,我去替你验一验,看看你父母究竟是因何而死?或者,刘府还有旁的仆人,叫宋县尉去替你问上一问?”
柳晏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呀,真是一段佳话呀,才子害了佳人,又开始说自己是孝子了。”
“稚言。”
宋准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住嘴,又转过头对罗瑞说:“你最好是说实话,令狐先生的猜测不无道理,你若是真想当孝子,应当早就上报官府要求细查,你为何密而不发?”
“我若说了,你们定当我是个懦夫。”罗瑞垂着头,再不复方才的模样,“我就是害怕而已,我怕我若告官,他们一家要再置我于死地。令狐先生说我贪图富贵,可我若真贪图富贵,为何要在寺庙里过那样清苦的日子?连件像样的衫子都凑不出,我贪图了哪门子的富贵?”
“哦?那你那西域曼陀罗是从哪来的?”宋准问。
“进京赶考时在驿馆偶然所得,听说能让人不省人事,我觉得它能值钱,便留了一些,以为总会用到。”
“怎么个偶然所得?从谁那儿所得?”
“在路边救了个大夫,他给我的。”
许策一直在旁边看着,没发一语,直到现在了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年轻人,你从进这牢里开始,就一句实话都没说吧?”
在小小窗口透进来的那束光里,尘埃的飞舞变慢了,无限趋于静止,一如此刻恍若停止的时间。
“你凭什么这么说?”罗瑞分辩道。
“凭我碰巧见多了你这样的文人,嘴上说着礼义孝廉耻,做的却都是极自私的事情。”许策低头看着他,十分平静地说,“口口声声说父母被刘氏苛待而死,却将与刘悦吟的婚书贴身保存,你心里牵挂的究竟是你尸骨未寒的父母,还是你的大好前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贴身存放那婚书,是为了警醒我不忘昨日之耻!”罗瑞说。
柳晏转过身憋着笑,令狐朝在他后腰上拍了一掌,叫他规矩点,他捂着嘴转回来,附在令狐朝耳边阴阳怪气地说:“不忘昨日之耻~哈哈哈哈哈……”
“还不知这位公子名姓,公子是也不信在下所说吗?”
“我凭什么要信你?”柳晏冷眼看过去,“还说自己是君子,君子岂会敢做不敢当?”
“你!”柳晏一句话竟叫罗瑞语塞,脸上憋得通红,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只能气愤地看着他。
柳晏见他无话可说,却也并不打算放过他,又接着说道:“你什么你?许县令和宋县尉都是文人出身,他们不便对你说的话,我可没那层忌讳。”
说罢他就要拉着令狐朝离开,边走还边对许策和宋准说:“县令,县尉,咱们还是别问他了,我记得程氏和刘氏的公子今日正好在我的茶馆里议事,不如我们去将他们叫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宋准也作势点点头,对许策道:“县令,柳公子说得不错,这案子程氏和刘氏都极为重视,若知道我们抓住了真凶,必定会立刻赶来查问的。”
“好。”许策转身就走,大步走到柳晏和令狐朝前面,柳晏轻声念了三个数,果不其然,在“三”字话音刚落时,罗瑞就叫住了他们。
“诸位留步!”他的手伸出栅栏,要抓住什么,但宋准一行并未停下脚步。
直到他大喊出声:“是我在替九曜做事!”
柳晏转过身倒着走,歪头看他:“你说你替九曜做事就是替九曜做事?九曜能看得上你?说话要有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他的声音很轻,伸出栅栏的那只手低垂下去,另一只手从贴身的里衣中摸出个东西来,说,“这便是证据!”
终于听到有价值的内容,宋准停下脚步,走近牢门,在罗瑞摊开的掌心里,正是一枚通体透亮的玉蝉。
“想必县尉也认得这东西,玉蝉乃九曜的信物,此物足以为证。”罗瑞说。
宋准还没说什么话,柳晏就凑近了问:“口说无凭,你怎么证明这玉蝉是真的?”
“好了柳公子,莫要为难罗举人了,罗举人都到了这一步,是断不会再有什么欺瞒本县尉的言行的。”宋准作出官腔来推走柳晏,从罗瑞手上拿过玉蝉细看。
他从前将那些偶然得到的玉蝉都细细观察过无数遍,甚至将那纹路的走向都能默画出来,因此罗瑞这枚玉蝉他一眼便确定,这确实是九曜的信物。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宋准问他,“替九曜做事。”
“进京赶考的那年。”
“他们为什么会拉拢你?就因为你是乡试解元?”
“否则宋县尉以为是什么?九曜斋乃是二皇子主持成立的,其中成员都是文人墨客,我一个解元,凭什么不能得到九曜的青眼?”
罗瑞语气里多了些傲气,说到乡试解元的身份,他总是能立刻昂首挺胸起来,仿佛自己是罕见的天之骄子,要将其他人都踩在脚下。
“那么是他们指使你杀了刘府众人?”宋准又问。
“我说了,我是在替九曜做事,这自然是他们叫我做的。”
“那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要杀刘氏一家?朝中谁不知道刘氏是程氏的附庸,二皇子的母妃又是程氏嫡系女,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罗瑞笑了笑,有些不屑地说道:“宋县尉怕是离开临安太久,早已忘了临安城里风云诡谲,今日是挚友,明日是仇敌,今日是附庸,明日便有取而代之之心。”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眼神依次扫视过面前几人,面色平静的许策,眼中略显焦急的宋准,伸手欣赏自己指甲的柳晏,歪头翻看记簿的令狐朝,除了宋准,其他几人似乎都不将他说的事情太当回事。
“宋县尉,我接下来所说,你可要句句都听清楚了。”罗瑞的神色认真起来,双手扶住牢门,将声音压低了些。
“二皇子母妃虽为程氏嫡系女,但程氏族里已经有了新的储君人选。九皇子,不知宋县尉是否听说过。九皇子虽还年幼,但其聪慧睿智已经初显,也深受皇帝喜欢,再加上其生母出身不高,对于程氏来说也更好控制。”
罗瑞又努力凑近了些,道:“宋县尉从前在临安的政绩二皇子也有所耳闻,他很欣赏你,想招你为己用,我能与你说这些,也都是二皇子的授意,否则这其中的隐情,县尉怕是几年内都难以知晓。”
“你什么意思?”宋准皱着眉,紧紧盯着罗瑞的脸。
“县尉也是聪慧之人,何不明白在下的意思?哦,县尉还有什么顾虑?”
“惟衡,你带着令狐公子和柳公子先出去。”许策突然在一旁说,“我与罗举人单独谈谈。”
宋准吓了一跳,随即又点点头,对许策一礼后便带着令狐朝和柳晏出了县牢。
这会儿日头已经有些西斜,正午阳光炙烤的温度此时才刚刚让人觉得温暖,尤其从那阴冷的牢房里出来,更觉身上舒坦许多。
柳晏冷不丁问了句:“他的二皇子是不是欣赏错人了?从前惟衡破的几个案子不都和九曜有关吗?怎么二皇子还会想要惟衡替他做事?”
“楼主怎么今日犯糊涂了?一个强大的对手,明主自然想让其为自己所用,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其不在自己的对立面,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情境。”令狐朝的语气淡淡的,手上还翻着他那本新记簿,还时不时用记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宋准凑到他身边看他的记簿,问:“令狐兄在记什么?见你写了许久了。”
“好东西。”他勾唇一笑,“我觉得这个罗瑞不简单,他手上的伤不知你看见没,除了杀害刘悦吟时被划伤的那一道,他还有不少别的刀伤,我瞧着,像是自残所致。”
“自残?他为何要自残?”柳晏有些不解地问道。
令狐朝白了他一眼,道:“你没听他说他的经历吗,他的心气儿那么高,偏偏又是那样的出身,叫他不得不为人鱼肉,我猜他想死却又怕死,可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拿那些世家没办法,所以只能靠伤害自己获得安慰。”
柳晏眨眨眼睛,说:“你们这些文人都喜欢搞这一套?”
“怎么,你还瞧见哪个文人搞这一套了?”宋准问他。
“你啊,是谁天天在那儿无病呻吟,今日自己真没用明日前路不可见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令狐朝皱眉啧了一声,柳晏登时就闭嘴了,有些心虚地眨眨眼,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在身上胡乱翻找起来。
宋准无奈地笑了笑,柳晏所说确实不假,文人最是矫情,瞧见落花逐水飘零便想自己无处可依,看见枯藤寒蝉便想自己情艰肝肠寸断。
连他自己也是如此,时常失落,时常感叹,若不是令狐朝常在身侧开解,自己恐怕也和那罗瑞一般,自残以求解脱。
许策和罗瑞谈许久,他再出来时,只对宋准等人说了一句:“真正的罗瑞已经逃走了,牢里那个,只是替身。”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喊出一句,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宋准说:“夫子,您是何时知晓的?
“这些人管用的招数罢了。”许策摇了摇头,说,“你们可知道九曜为何会用玉蝉作为信物?”
见几人都一脸迷茫,许策便说:“文人自诩高洁,蝉栖息高枝,饮露为生,九曜众人自以为和蝉一般品格高洁,再加上金蝉脱壳的意头,叫他们总能绝处逢生。”
“所以夫子是说,牢里的这个‘罗瑞’,只是他们的蝉蜕?”
“不错。但至于他是何时逃生的,我还没有头绪。”
宋准皱了眉,罗瑞逃跑,必定是早就计划好,不会叫官府找到的,这样一来,案子就没法继续了,难道要将错就错,将这替身当作罗瑞结案吗?
“夫子,那这案子如今该怎么办?”宋准问。
许策思索了片刻,道:“所幸罗瑞落网时并未向上传报,还有我们解释的余地。刘氏案的凶手已经确定是罗瑞,不可能再有他人,不能以无凶作结,否则程氏和刘氏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只能将错就错,将那个替身当作罗瑞结案?”
“惟衡,以九曜这样偷梁换柱的本事,他们原本可以直接救走罗瑞,而现在他们留下了一个替身,也是在给我们让步。”许策说。
宋准没说话,柳晏在旁边叹了口气,道:“看来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了,不这样的话,只会更麻烦,还会牵连出更多人。”
“好,学生听夫子的。”宋准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语气有些不平,但思来想去,如柳晏所说,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许策拍了拍宋准的肩膀,说:“走吧,回去将文书写好送去州府,不日就会有人来接管这个案子。记住了,牢里那人就是罗瑞,你我也从未听说什么九曜的事,也从不知道什么替身。”
“学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