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丞相府,宋准才觉得心里轻松了下来,雨已经停了,天上却还是阴沉沉的,像盖了个大罩子似的,叫人喘不过气。
左右看看这街道,行人稀稀,车马也少,柳晏陪着令狐朝去运河边了,估计看完他那船屋便会去吟兰苑,自己夜里还要去张惠府上,趁着这一会儿,该回家去看看。
穿过几条街,看见临安县的衙门了,再走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家了。
有小一年未见,家附近还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走到巷口了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鼻子有些酸酸的,揉揉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才终于走到了家门口。
家门开着,门上贴着的门神画有些褪色斑驳,春联也成了粉红色,被飘进屋檐下的雨淋湿,留下了一条条的深色痕迹。
院子里,令狐朝去年种的那棵杜仲树已经高过了院墙,墙边的一畦草药也抽了新芽,想来母亲一直都有悉心照看——她向来如此,待人亲厚,对自己孩子的朋友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慈爱。
宋准的母亲今年不过四十五岁,虽早年操劳,落下些小病,但这些年也渐渐都养了回来,所以身子骨还算硬朗。
孩子们都已经成年,她便没了什么可操心的事情,平日里也就喜欢侍弄侍弄花草,绣绣花什么的。
早年间也正是靠着她卖绣品,才能带着宋准和两个弟妹安了家。
“母亲!”宋准叫了声,“娘,阿准回来了!”
听见屋里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随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还未见人,就听见母亲的声音传来:“阿准?是你吗?”
宋准忙不迭跑进屋去,却直直撞在母亲身上。
“哎哟!”母亲抱怨一声,随后紧紧抱住了宋准,“你这孩子,怎么老大不小了还冒冒失失的。”
“这不是太想娘了吗,娘怎么还嫌弃上了。”宋准像个孩子似的在母亲肩膀上拱了拱,即使自己早就比母亲高出了一个头。
母亲拍拍他的后背,松开他,拉着他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诶呀,黑了,瘦了!死孩子,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来个信儿?我也好准备着。”
“娘,不是孩儿不来信,实在是事发突然,丞相叫我来京述职,我刚才从丞相府出来,时间紧得很,过几日又该启程回攸县去了。”
“过几日?”母亲问。
“四日。”
母亲闻言叹了口气,道:“哎,也好,总比一去两三年不回来要好。”
寒暄了几句,宋准便提到了晚上要去张惠府上的事儿,母亲听了却皱眉摇头。
“张惠此人,你还是少来往为好。”
宋准有些疑惑:“母亲何出此言?从前在扬州时,您不是还挺喜欢他的吗?”
“你也说那是从前了,人心难测,你可知道他父亲暴毙,他竟毫不重视,只草草办了白事?百善孝为先,他对他爹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旁人?别怪娘妇人之见,娘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我怎会怪娘妇人之见,若不是娘有妇人之见,我与阿徵阿瑾早就饿死了。”宋准顿了顿,又说,“娘说的在理,孩儿并不打算与他深交,只是他身上有些事情,孩儿怀疑和卫夫子的案子有关,所以想查一查。”
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道:“你自己拿捏好分寸,娘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孩儿明白。”
和母亲说完话,宋准才发觉身上累得慌,也是,一路上颠簸转折,一进临安又马不停蹄去见丞相,身上一直紧绷着,到了家里一放松,自然困劲儿便上来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宋准便去睡了一觉,到黄昏母亲来叫他才醒。
“不早了,阿准,你不是还要去张惠府上吗?”
艰难地睁开眼睛爬起来,看窗外天色已经擦黑,这才换了身衣裳去找张惠。
宋徵从书院回来,知道宋准回来很是高兴,可还来不及寒暄,只招呼了一声,宋准便急匆匆骑马走了。
张惠的府邸在西湖边上——不少达官显贵都会住那儿,远离闹市,景色怡人。
快到张惠府门口的时候,又下起雨来了,宋准远远就瞧见张惠正在门口送客,门廊下的灯点得亮,将那位客人和一旁侍女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那客人宋准是不认识的,可侍女的模样却叫宋准吃了一大惊。
那张脸,和柳晏当初画给他的金雀儿的画像一模一样!
没等走到府门口,宋准便翻身下马,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偷偷瞧着,他们谈话的声音不大,听不见在说什么,看他们几人脸上都挂着笑,想来还是相谈甚欢的。
直到看到那客人的马车驶离,他才从路边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出来,谁知一出来就被张惠看见了。
“宋惟衡!你躲那儿干嘛?”他喊道,“快来,等你好久了。”
“哦。”宋准敷衍地答应着,牵马过去,他又叫来仆人,将宋准的马牵去马厩。
张惠见了他十分高兴,嘴角高高扬着,看了看他身后,问道:“你的那个柳晏朋友呢?”
“怎么,你喜欢他?”宋准反问道,“巧了,他也喜欢男的。”
“美人谁不喜欢呢,不过我已经有你嫂嫂了,不能对不起你嫂嫂。”张惠完全没被宋准的话噎到,反而十分从容。
“听你的语气还挺遗憾的?你若想他,我叫他来就是。”宋准一挑眉,语气十分挑衅,谁知张惠一点儿都不恼,只是笑着带他进去。
有仆人在前掌着灯,宋准跟在张惠后面。
夜里看不太清他府里的布局,顺着点着灯的游廊向后面的主厅去,宋准只看见廊柱上挂着的不少字画,闻见随风扑面的阵阵花香。
张惠边走边说道:“你来的日子不巧,春日里开的花都落了,你嫂嫂之前叫人寻了不少奇花异草,香得很呐。”
“那是我没眼福了。”宋准说,“你刚才送走的客人是谁啊?”
“谁啊?哦,那个是枢密院的检详官,郑大人。怎么了,你见过?”
“没见过,好奇问一嘴罢了。”
宋准并不打算对张惠说实话,就算他熬死了他爹,他明面上也还是程氏的人,谁知道他嘴里又有几句实话?
听宋准这样说,张惠也并未起疑,只是笑笑道:“京官不好当啊,日日都要应酬这些,你别说我还挺羡慕你的,天高皇帝远的想做什么便能做,不像我啊,每日束手束脚,曲意逢迎。”
“那咱俩换换?你去攸县当县尉去,你这通判我来替你。”宋准毫不客气,他知道张惠就爱嘴上抱怨,实际上事事周全,样样得意,没人比他更会曲意逢迎的了。
果不其然,张惠立刻眯眼一笑:“嘿嘿,谢谢你,但婉拒了哈。”
宋准学着令狐朝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儿,好在张惠也没看见。
说着话便到了主厅,厅里灯点得亮堂,一抬头就看见正上方挂着个写着“慎终追远”的牌匾,下有几幅花鸟图,再一瞧,上面绘的正是春景。
厅里所用桌椅器物皆为红木,桌上的琉璃花樽里插着应季鲜花,正中的香炉里焚着香,闻着就像是到了花丛里似的。
宋准大致扫了一眼,在张惠坐下后也坐在了桌边。
“你们都下去吧,顺便去告诉夫人,我晚些时候回房。”张惠吩咐着,丫鬟仆人们应声都散了。
见人都走了,张惠鬼鬼祟祟起身把正厅门窗都关上,给宋准倒了杯茶,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没外人了。惟衡你尝尝,今年的雨前龙井,专门给你留的。”
“什么叫专门给我留的?你知道我今年会回来?”宋准瞬间警惕了起来,刚递到嘴边的茶碗又放了下去。
张惠笑了笑,说:“我只知道你早晚都会回来,一直都给你留着,你若今年不回,那我明年再替你留,明年不回,后年接着留。”
宋准一时无话可说,张惠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想了一会儿,宋准还是打算开门见山:“你叫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主要是想叙旧。”
“你把仆人丫鬟都叫走了,还关上门窗,就为了说这个?”
雨似乎大了些,打在窗外芭蕉叶上,噼里啪啦的。
张惠抿了一口茶,对他说:“也不全是。上一回我们见面时,我险些叫程氏的人给灭了口,但这一回,他们已然不敢再动我分毫。”
“哦?你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长话短说。”张惠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没再替程氏做事了,投靠了李氏。”
宋准皱眉瞧着他:“你就不怕李氏觉得你背弃旧主?他们能信任你吗?”
“以前的事情我有难处,李氏的人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我处理了老家伙还不够交投名状的吗?”
“所以,方才你送走的那个检详官郑大人,跟你是一伙的?”
宋准之所以这么问,是知道如今枢密院是由李涉丞相兼任了枢密使的,李氏权力不小,枢密院几乎就是李氏的。
而检详官在枢密院里专职负责机密文书的审查核实和保管,职权很重,金雀儿跟在他身边做侍女,正是对上了当初吟兰苑密道中出现的沾有枢密院桐油的鞋印带走了金雀儿的线索。
难道说,金雀儿是被李氏的人带走的?
柳晏曾经说过,金雀儿心机深沉,“不是什么好鸟”,那么她跟在这个郑大人身边,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张惠似乎看出了宋准的重重心事,道:“郑大人确实也是李氏的人,不过我和他……也不怎么能算作是一伙的吧,同僚而已,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那谁跟你是一伙的?”宋准问。
“谁跟我是一伙的?哈哈哈哈哈……”张惠笑了起来,“我想让你跟我一伙,你愿意吗?”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伙?”
“你瞧,连你都不愿意跟我一伙,更何况是旁人呢。”他的语气似乎有些落寞,仿佛刚才哈哈大笑的不是他。
他又说:“我爹死了,虽然没有证据,但不少人都怀疑是我做的,只是都不宣之于口罢了。若换做是你,你会和弑父之人共事吗?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或许最后只会闹个妻离子散,家门破败的下场。”
“所以你真的杀了你爹?”
他抬起头看着宋准,点了点头。
宋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张惠从小就是个十分要强又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认可的事情,就算逼他自刎,他也不愿做。
“子初兄,你……”宋准憋了半天,也只说出几个字来,想了想,又道,“你太心急了,就算你再不想替程氏做事,你也不能这样啊……”
“是,但我刚出仕那会儿就知道,程氏不是什么好去处,我猜你也知道他们做的那些脏事儿,以权谋私,草菅人命,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宋江山,要我说,他们早就想让江山跟他们姓程了!”
张惠说到这儿情绪很是激动,一摆手面前的茶碗就摔碎在了地上,一块碎瓷片转了几圈,停在了宋准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子初兄,小心隔墙有耳,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就当从没听过。”
“你啊,还是这么……唉。罢了,都是我自找的,没办法。说正事儿吧。”张惠从边上又拿了个茶碗,给自己倒上茶,抿了一口。
他说:“我叫你来,确实有旁的事情要说。我知道你一直想替卫夫子翻案,我联络了郑大人,偷偷进了枢密院的架阁库,找到了当年的案宗。”
“什么?!”宋准心下大惊,他没想到张惠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别激动,这个案子朝廷藏得深,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人知晓其中内情,我找到的案宗里所记录的内容和你知道的别无二致,但很明显这其中有内情,我是想告诉你,若你想通过枢密院查清此案,多半行不通。”
宋准捏紧了拳头,他此前是想过,得枢密院监司赏识,将来入枢密院做个小官也好,哪怕打杂也好,先找到当年的案宗,才能从案宗里找破绽,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张惠这时又凑近了些,说:“不过,我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