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瑞卷起的外衣衣袖下,是一截破损了的白色里衣,胳膊上缠着些白布,像是包扎的伤口。
“受伤了?”令狐朝抬眼问他。
他忙放下衣袖,盖住手,说:“是,前些日子裁纸时不慎被刀划伤了,如今已经见好了。”
“将那布拆开,我帮你瞧瞧吧,我随身带着伤药,给你涂上好得更快些。”
“不不不……不必了,多谢令狐先生美意,我……我无妨的,已经见好了。”
罗瑞拒绝得干脆,看见令狐朝要起身,他更抓紧了衣袖护在身前,一副十分抗拒的模样,眼神闪躲,这更加深了宋准的疑心。
见他实在抗拒,令狐朝也没有继续向下追问,叹了口气拉上柳晏起身去了门外。
“罗瑞,本县尉问你,你需如实作答。刘府遇害那一夜,你究竟在哪儿?”宋准探究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他却只一味垂着眼,目光落在有些破损的袖口上。
见他不说话,宋准又说:“你那一夜并未在鸡鸣寺里读书,而是下山去了刘府,是也不是?”
“不……不是!”
罗瑞结结巴巴忙着否认,宋准却并不给他反驳的话口,接着又说:“你点上灯,在窗前放了个一早就扎好的稻草人,好让庙里众人都以为你还在案前苦读,实际上你早就下了山,去了刘府,杀害了刘府的人,是也不是?!”
“罗瑞,你的血在刘府顺着渡廊滴了一路,出了刘府,便往山上的方向来了,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还将此案嫁祸给管家杜兰德,罗瑞,你这是杀头的死罪!”
罗瑞的头似乎更低了,像要埋进双腿里,后背和肩膀微微发颤,似在抽泣。
“罗瑞,你若有什么苦衷,都可说出来,可你若犯了罪,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官府便拿你没办法吗?”
“宋县尉,你是如何做了县尉呢?”罗瑞低着头,冷不丁问出这一句。
宋准一愣,如实答道:“锁厅试。”
“呵,世家子弟啊。”他自嘲地笑笑,终于抬起脸,双眼通红。
“宋县尉,在下家中就是佃农平民,连寒门都算不上,县尉可知道,平民子弟考取功名,该有多难?”
“我虽不是科考出身,却也知道其中辛苦,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罗瑞表情惨淡,像说着旁人的事儿一般讲述道:“我幼时常在学堂外偷听夫子讲课,夫子讲的书,听一遍我便都能背下。有一日,夫子在课上提问,无一人能答出,我没忍住,在窗外出了声。”
“那之后,我便进了学堂里读书了,夫子说,我是个好苗子,往后定能高中进士的。”
“父亲母亲知道,高兴坏了,说,罗家祖坟冒青烟,竟出了我这么个读书人。我日夜苦读,考了童生,考了秀才,考了进士,还中了解元,我以为,我终于能出人头地了。”
罗瑞说到这里,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笑了许久,笑到两行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宋准给他递过去一块帕子,说:“考中进士,怎么不算出人头地呢?你若想出仕,已经可以做官了。”
“宋县尉,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事啊。”罗瑞擦了擦脸上的泪,接着道,“考试的那几日,我住在刘氏的客栈,攸县的读书人,多少都听说过刘氏爱才惜才的美名,当时我还想着,若我能考中进士,那进京赶考的盘缠便不用愁了。”
“放榜那日,我从榜上倒着往前找我的名字,找了许久,都不见。我以为我已名落孙山,正想再瞧瞧第一名是谁,我若得了机会便向他讨教。”
“却看见了我的名字。”
说起昔日的辉煌,他眼里又亮起光芒,可只一瞬,那光芒便熄灭了。
“不久,刘小姐找上了我,说她注意我许久,她不在意我的家世门楣,若我来年进京能高中,她便嫁给我。”
宋准问:“这不是很好吗?”
“我原先也以为,这很好,我罗家祖坟冒了青烟,竟有机会能娶到刘家的小姐。可是宋县尉啊,你可知这世上一切看似轻易得到的东西,其实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上京前一日,程夫人叫我进京后可以拿她的拜帖去寻程氏的人,程氏会给我安排好住处,打点好一切,可我到了临安城才知道,他们是让我替人舞弊。”
宋准闻言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低声喊道:“舞弊?!”
在门外的令狐朝和柳晏也听见了话,掀开了门帘探进两个脑袋:“舞弊?!”
“对,他们让我替人舞弊,说今年替他们选好的人考,三年后自会叫我再考我自己的,我若替人考中,他们会赏我一千两白银,可若是我不从,我在攸县的家人早已经被刘府控制,叫我自己好自为之。”
“呵,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好自为之啊,他们一句话,只当我的家人都命如草芥吗?我十几年寒窗苦读又算什么?”
“那一年江南贡院放榜,我替考的那个人,是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啊,那原本应该是我的!我心想着,只要我再认真苦读三年,说不定,明年能考中状元。”
“只是天不遂人愿啊,宋县尉。”
罗瑞的泪像流干了似的,脸上的表情木然,这番话他似乎早在心里说了无数遍,这样的想法,也似乎在他心里重复了无数遍。
宋准看他那模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跟你说的三年后再考自己的,只是缓兵之计,为着叫你今后都去替人舞弊吗?”
“不愧是出了仕的世家子弟,宋县尉这样清楚,在下斗胆问一句,您的锁厅试是自己考的吗?”
罗瑞露出个探究又带着些恨意的笑来,抬眼死死盯着宋准。
“罗公子多虑了。我只是个寒门子弟,能参加锁厅试只是因为家父曾替朝廷做事,承了个虚职罢了。至于锁厅试,自然是自己考的。”
罗瑞闻言,才垂下眼去,站起身道:“宋县尉,我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刘老爷、程夫人和刘悦吟还有他们家的那些管家下人,都是我杀的。”
“你为何要杀了他们?”宋准问,“就因为他们叫你替人舞弊?你为何不将此事报官?”
“宋县尉以为我不想报官吗?我的家人都在他们手上,临安城里,官官相护,士族门阀盘根错节,哪句话得罪了人,哪件事做得不够小心,都够他们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怎敢拿我全家的性命去赌能遇到一个把我当人看的好官?”
“那你便能以暴制暴了吗?刘震一家有罪在先,你杀了他们尚且算有情可原。但刘府的下人何辜,要给他们一家人陪葬?刘府的管家与他的幼子又何辜,要被你削去头颅丢在野地里!”
罗瑞一听这话,突然扶着桌角仰天长笑不止,笑了许久,才说道:“蛇鼠一窝,死有余辜!”
宋准皱起眉头,上前按住他,对令狐朝和柳晏说:“真凶已经认罪,带他回衙门去吧。”
令狐朝耸肩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再打量了一遍这间禅房,在宋准问他怎么了时,道:“无事,走吧。”
待回了衙门,宋准并未告知其他人真凶已经落网,只说罗瑞有线索上报,便将他从偏门带进了县牢关着,又去见了许策。
许策最近在托人打听从前的消息,柳晏曾说叫鬼樊的人帮忙,但因那些旧事都涉及皇室,鬼樊的人能探听出的消息少之又少,怕再这样下去暴露身份,便只能叫作罢。
一见到许策,宋准便十分激动地走上前道:“许夫子,刘府一案凶手已确定。只是这案子还牵扯到了别的事情。”
“可以啊惟衡,是什么事情?你且说来。”
“科举舞弊。”宋准说。
许策闻言瞬间警惕起来,屏退了身旁伺候笔墨的仆人,招手叫宋准到自己身侧来细说。
待宋准说完,许策蹙眉道:“从前也有过有些人将四书五经抄在里衣里带进考场内的,也有从考场外传递答案的,却不想他们如今竟然已经能做到直接替考这一步了。”
“依夫子看,此案是否应该如实上报至州府?”
“依照宋律应当如实上报,但你说程氏刘氏都派人来监督案情进度,我总觉得,他们一定知道此案和舞弊案脱不了干系的,若是现在就上报,我担心有心之人会从中作梗。”
“那我们先查出切实证据再上报?这样一来他们应当就很难再左右什么。”
许策略思索一阵,点点头,道:“目前看来这是唯一良策了。”
“夫子可要随我去狱中细细审问那罗瑞?先将此灭门案了结,再去细查科举舞弊的事情。”
“好。”
最里面的牢房里,令狐朝和柳晏守在门口,蹲在地上玩草杆,柳晏不时发出几声奸计得逞的笑声。
罗瑞靠在墙边,望着窄小窗口透进来的一缕余晖发愣,那束光里的尘埃飞舞着,他向那方向吹口气,尘埃飞舞得更快了。
“罗瑞,将你的作案过程都一一讲来。”宋准道。
令狐朝见到许策也来了,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见过许县令。”
“县令?”罗瑞转过头,黯淡的眼神里有了些颜色,看了一眼许策,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宋准。
宋准道:“这位是今年新到任的许县令,罗瑞,你不是想要个能把你当人的好官吗?如今人就在此处,你可将你的事情都一一讲来。”
“我凭什么信你?又凭什么信他?”他有些防备,坐直了身子,紧紧攥住袖口那一小截蹭上了牢里脏污的白布。
“年轻人,你的事情,宋县尉已同我讲了一些,你既有考中解元的能力,又为何要这般自暴自弃?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程氏门生,也不是所有官员都要靠人命铺路。”
许策的语气轻柔慈爱,不像是对着个杀人犯说话,倒像是对着自己的孩子。
而他的话里似乎真有什么神力,眼见着罗瑞放下了警惕,站起身走到牢门边,对许策说:“话虽如此,可我又怎知你不是?”
不过只一瞬,不等谁回应他什么,他叹了口气,又道:“罢了,如今我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翻身的了,说了也无妨,从考上解元开始,我这条命,何时由过自己。”
“要问什么,便问吧。”他说。
许策点点头,叫宋准去拿纸笔做记录,坐在一旁的一把椅子上,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且说说,为何要杀了刘氏一家?又为何是以不同的手段杀人?”
“一开始是打算都毒死的,省时省力。我是个书生,虽然乡野出身,但这么多年苦读,身子也落下些毛病,你们也看到了,只是用刀杀刘悦吟,还伤到了自己。”
罗瑞无奈地笑笑,接着道:“至于为何要杀他们一家……”
“是因为他们已经杀了我的父母。”
闻言宋准心中一惊,不自觉与身边的令狐朝对视一眼,令狐朝只是伸手在宋准身侧拍了拍,意思是无妨。
许策又问:“你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吗?”
“我双亲的坟就是证据!”他突然近乎崩溃地喊道,“我进京那一年,程氏的人说,我的家人在刘震手上,叫我安心考试,他们自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结果呢?待我返回攸县的时候,活生生的人,早就成了两座荒地里的坟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还能是怎么死的?刘府的下人惯会看主人脸色,怕是早都在背后笑我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震一家不把我当人看,他们的下人怎会把我的双亲当人看?无非是看管在荒院里,一日送一道餐食,一应用品都是没有的,他们年事已高,怎能受得住这般对待?”
说到这里,罗瑞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说话也哽咽了起来,双手覆住脸,难以自抑。
宋准此时又问道:“那你又为何当时不杀他们,等到今年才动手?”
他平复了许久,才语气恨恨地答道:“他们告诉我,是我父母生了急病,不治而亡,我信了,我还感念他们替我厚葬了父母。直到今年,我去刘府拜谒,听到他们下人说漏了嘴,才知道,父亲母亲哪里是什么急病,分明是被苛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