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檐角的桂花香还没嗅够半旬,窗棂上便已落了层清浅的中秋凉意。天刚蒙蒙亮,东边天际只染着一抹淡金,陆景行便从榻上弹了起来,锦被被带得滑落床沿,他也顾不上理,就朝着隔壁沈清晏的屋子快步走。
门扉是虚掩着的,留了道窄缝,能看见里头案上刚摆好的青瓷茶盏,水汽正袅袅往上飘。
陆景行推开门时,沈清晏刚从梳妆台前转过身,墨发还松松挽着半缕,发梢垂在肩头,沾了点晨起的薄露似的软。
沈清晏指尖还捏着束发的玉簪见他这般急急忙忙的模样,便问道:“何事?倒瞧着比赶早市买新鲜果子还急”
陆景行快步走到沈清晏身侧说道:“今日中秋,可以下山吗?”
沈清晏捏着玉簪的手蓦地一顿,他抬眼看向陆景行:“我送你回凛城,你回去陪你的家人吧”中秋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知晓陆景行的爹娘念着他,也该让他回去。
这话刚落,陆景行便急着摇头,身子往前凑了凑:“我爹娘那边有我大哥和小妹在呢,往年中秋都是他们陪着,今年也不缺我一个”他说着,眼神亮了亮“我就想下山玩玩,看看山下的灯笼,再买两串糖画,你也许久没下山了,咱们一同去好不好?”
沈清晏垂眸看着案上漫开的茶雾,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捏过玉簪的痕迹:“下山不过就是随便走走,看些沿街叫卖的摊子,听些孩童嬉闹的声响,还不如在山上煮壶热茶,等傍晚瞧月亮来得清净”
他素来不喜喧闹,中秋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一日,有无热闹都无甚要紧。
陆景行已伸手从他掌心抽走那支玉簪,凑到他身后,对着松挽的发团比划了两下,竟是三下五除二就将玉簪稳稳插好。虽不及沈清晏自己束得规整,发梢还垂着两缕碎发,却也瞧着清爽。
他绕到沈清晏面前,低头看着他:“我不管,我今日不能回凛城,你总要陪我下山玩玩吧?”
沈清晏蓦地愣了愣,目光移到陆景行眼底亮晶晶的模样,方才到了嘴边的拒绝,竟不知怎的咽了回去。
陆景行见他没立刻反驳,知道是有了松动的迹象,哪里还肯等他反应。伸手便攥住沈清晏的手腕,拉着人就往外跑。
木门被带得“吱呀”一声轻响,案上的茶盏晃了晃,溅出两滴茶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便被晨起的风烘得微干,只留两道浅浅的水痕,伴着两人渐远的脚步声,消散在满院桂香里。
陆景行攥着沈清晏的手腕一路往山下跑,风从耳畔掠过,卷着山间的桂香与山下隐约的烟火气缠在衣摆间。
越往下走,喧闹声便越清晰,先是远处传来的锣鼓声,再是孩童清脆的笑闹,连风里都裹着糖炒栗子的甜香与桂花糕的软糯气息。
待踏上山下的青石板路,沈清晏才真正觉出中秋的热闹来。
沿街的铺子都挂起了朱红的灯笼,有的缀着玉兔捣药的纹样,有的绣着团团圆圆的“秋”字,风一吹便轻轻晃荡。
路边的摊子前围满了人,卖糖画的老汉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一笔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龙与兔子,引得孩童踮着脚张望;卖月饼的摊子上,油纸包着的莲蓉、五仁月饼堆得像小山,掌柜的吆喝声洪亮,时不时给凑上前的客人递上小块试吃。
陆景行拉着他的手慢了脚步,眼底满是雀跃。
他被旁边卖香囊的摊子吸引,那摊子上挂着各色绣线缝的香囊,有的装着桂花,有的裹着艾草,凑近了满是清香。
沈清晏被他拉着,目光扫过眼前的热闹景象,竟也觉出几分久违的鲜活。
往日里只在山上瞧清冷月色,今日见着满街的灯笼、往来的笑脸,连心里都似是被暖光填得满满当当,方才那点不愿喧闹的心思,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陆景行的目光刚从糖画摊子上收回来,就瞥见不远处月饼铺前飘着的“中秋佳礼”幌子,油纸裹着的月饼摞得整整齐齐,掌柜正笑着给客人称货,他拉着沈清晏的手往那处凑了两步:“我们买点月饼回去吧?你瞧这铺子的月饼看着就香,买回去当零嘴也好”
沈清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月饼铺,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这话让陆景行脚步一顿,眼底的雀跃淡了些,转头看向他:“为什么呀?这么香的月饼,买两盒回去也不费事儿”
他原想着,中秋总得备些应景的吃食,方才没说通沈清晏在山上多耽搁,买些月饼回去也算留个念想。
沈清晏抬眼扫过往来的人群,又落回陆景行脸上:“晚点予安会送”
陆景行闻言,拖着长音应了声“哦”,眼底的疑惑瞬间散了,转而弯了弯嘴角,带着点打趣的笑意嘀咕:“鸡精还挺上道,倒省得咱们拎着东西麻烦了”
沈清晏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景行见沈清晏没纠正自己的玩笑,反倒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凑了凑,目光又被街角卖桂花酒的摊子勾了去。
那摊子前摆着几只粗陶酒坛,坛口封着红布,旁边的白瓷碗里盛着浅黄的酒液,泛着细碎的光,掌柜正用木勺给客人添酒,酒香混着桂花香
“那既然不买月饼,咱们买两坛桂花酒回去好不好?”陆景行拉着沈清晏往酒摊走“晚些时候去山涧旁赏月,就着酒喝,再配上山里的果子,多自在”
沈清晏被他拉着,目光落在那坛桂花酒上:“山上素来山林清净,少有人饮酒喧闹,买回去也是浪费”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没停下,还是跟着陆景行走到了摊前。
掌柜见两人过来,立马笑着迎上前:“二位公子,要不要尝尝咱这桂花酒?今年新酿的,甜口不烈,最适合中秋赏月时喝”说着便拿起白瓷碗,舀了小半碗递过来。
陆景行刚要伸手去接,就被沈清晏拦了下来:“劳烦装一坛,再备两个干净的瓷杯。”
陆景行眼睛瞬间亮了:“你不是说山上山林清净,不宜饮酒吗?怎么还买了?”沈清晏没看他,只是等着掌柜装酒:“只在赏月时浅酌两杯,不扰清净便好”
掌柜笑着把装好的酒坛递过来,还贴心地用布绳缠好,方便提着。陆景行立马接过来,掂量了两下,转头对沈清晏笑道:“放心,肯定不扰着山上的清净!”
日头渐渐偏西,天边染开一片橘红,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陆景行一只手提着缠了布绳的桂花酒坛,脚步比来时慢了些,眼底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
沈清晏走在他身侧,指尖偶尔会碰到他的袖口,见天色不早,便轻声道:“再晚些山里要起雾,咱们该回去了”
陆景行点点头,虽还念着街上的热闹,却也知道沈清晏的顾虑,应了声“好”,跟着他往山上走。
路过那片林子时,风忽然转了向,一股浓烈的尸臭猛地扑面而来,比上次两人偶然撞见时还要刺鼻,混着腐叶的腥气,直往鼻腔里钻。
陆景行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眉头紧紧皱起。他虽年少,却也不是没见过凶险,这味道里藏着的戾气,比单纯的腐臭更让人心里发紧。
沈清晏鼻尖刚触到那股味道,第一反应便是护着陆景行。他下意识伸手,牢牢攥住陆景行的手腕,掌心的力道比往常重了些,语气也多了几分急促:“别闻,咱们走快些”
说罢,便拉着陆景行快步往山上的住处走,脚步不停,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林子深处扫。
他只当陆景行是年少娇气,闻不得这污秽腐臭的味道,怕扰了他中秋的兴致,更怕熏得他身子不适,却没瞧见,陆景行被他拉着往前走时,目光悄悄往林子深处瞥了一眼,眼底的雀跃早已褪去,只剩一片沉郁。
两人快步回到山上住处,刚推开院门,便见庭院里的桂树下摆着张石桌,林予安正坐在石凳上,手边还放着两个描金漆盒,一看便是装月饼的物件。
听见开门声,他抬眼望过来,目光先落在沈清晏身上,又扫过两人相握的手腕,眼底掠过丝诧异:“今日倒稀奇,你竟有闲心带着小毛孩下山去了?”
往日沈清晏中秋从不出山,多是在院里煮茶赏月,今日这般举动,实在少见。
陆景行刚松了口气,驱散了林子里那股尸臭带来的沉郁,听见林予安的话,立马凑到沈清晏身边,手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挑眉看向林予安:“哟,鸡精,刚送完东西就坐这儿查岗?这么爱管别人闲事?”
这话刚落,林予安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般炸了毛,伸手指着陆景行,语气又急又气:“我不叫鸡精!!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是‘予安’,林予安!”他来沈清晏身边多年,还从没被人这么反复打趣过名字,每次陆景行这么叫,都能把他惹得跳脚。
陆景行故作疑惑地歪了歪头,手还搭在沈清晏肩上没放,故意拖长了语调追问:“哦?那你叫什么来着?我倒记不清了,你再好好说说,省得下次又念错了”说着,还偷偷瞥了眼沈清晏,见他没要拦着的意思,眼底更是添了几分促狭。
林予安被他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刚要把“林予安”三个字喊出来,又想起上次自己认真纠正,反倒被陆景行调侃得更厉害,话到嘴边又卡住,只憋出个“我”字,脸憋得更红了,活像颗被晒透的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