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井巷的卢娘子 第100章 第一百章 杨先生

入了六月，文安郡主的禁足才解了。

六月初十，她按着惯例又去了抱佛寺。

这一回，怀章没有白跑。

眼看着文安郡主进了大雄宝殿，怀章紧随其后。

今日文安郡主只带了两个侍女上山，因而没有封寺，殿中仍有拜佛的百姓。

怀章跪在文安郡主右边的蒲团上，瞧着文安郡主磕头后起身的当口道：“在下是绣衣使卫衡之子，新科榜眼卢怀章，有一事不解想请郡主明示。”

文安郡主没注意旁边的人，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她一瞬变了脸色，可听进去怀章的话后，她很快调整了心情，低声道：“那位卫夫人不来了，又派了你来吗？”

怀章笑着摇头：“说不上派，是我自己想来。”

文安郡主冷道：“你既然是新科榜眼，有大好前程，更不该来见我。”

怀章牵了牵嘴角：“怎么？郡主氏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文安郡主瞪大眼睛：“你可知我是谁！”

怀章语调轻松：“你知我知，要我大声说出来吗？”

文安郡主怕怀章乱说，小声道：“你想做什么？”

怀章看周围来来回回不少人，边站起来边说：“后山风景不错，郡主不去看看？”

说罢走出大殿，往后山去了。

文安郡主只好跟上。

到了后山，文安郡主让两名侍女等在远处，走近怀章：“你想问什么？”

怀章笑道：“我爹因你的出身格外尊敬你，不得你首肯不敢来见你。可我不一样，我只想最快的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文安郡主明知故问，“有什么问题？”

怀章看向文安郡主：“我爹来京三年，就是想找到你。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却不愿意见他，这是为何？”

文安郡主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怎么会明白？”

怀章轻蔑道：“你若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该知我并非什么天之骄子。”

文安郡主恼怒道：“怎么不是？我早查过了，你生在将军府，早有才名，将军府倒了，有来个绣衣使的爹！前前后后多少人护着你，终于考中了。还说自己不是天之骄子！你们男子，从生下来那一刻，无论贫富，都是天之骄子！不像我们女子，活在这世上，生怕行差他错。”

怀章若有所思地看了文安郡主一眼。

文安郡主继续道：“你问我为什么不见你爹？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不公！王府后院多少女子，有生在贫家，天赐一副好相貌的，有千金贵女，家族犯事而受连累贬入教坊司的，还有家族繁茂，却因为轻信他人而被卖的。这些女子有什么错？可最后受害的，都是她们！而那些真正做坏事的男人，有谁得到了惩处？”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可看惯了后院这些女子，我就知道这世道对女子苛责，也不敢期待这身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那些人想我与他们相认，谁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怀章听明白了。

这文安郡主也不是真的孤高自傲，只是见多了悲惨的女子，对外人太过防范。

“他们存了什么心思我不知道，”怀章实在道，“可我爹不会害你。你爹在他心里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他为了你爹，抛弃家族和前程，这还不能让你相信他吗？”

“你们都这么说，”文安郡主道，“养育我的嬷嬷说，我爹娘是世上最好的人，对天下人有恩。可这世上最好的人，怎么壮年惨死？”

怀章答不上来，只能沉默。

文安郡主又道：“我爹娘已经死了，那些找我的人是为何找我，我不应该弄清楚吗？他们想找的，是一个不论男女的血脉，还是一个能支撑他们起事的男儿？我可会让他们失望？我不应该知道这些再见他们吗？”

怀章觉得自己有些冲动，爹说的不错，真该等那边传来消息再来见她！

可如今人在眼前，他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你的顾虑也有道理。”

“不是有道理！”文安郡主道，“我想保护我自己，这是绝对的真理！”

文安郡主看着略嫌天真的怀章，颇有感触道：“你生为男子，进过监牢，跳过河也不影响你科考。做再多蠢事，一句年少轻狂也就揭过去了。可我身为女子，不能踏错半步！十岁那年，嬷嬷带我来这抱佛寺等带我走的人。等到天黑，人都没来。我回王府后，王妃因我晚归，叫嚣着要打杀了我。还是抱佛寺的主持出面，说我与佛祖有缘，才保了我一命。所以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若像你一般胡闹，怕是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怀章在文安郡主的注视下自惭形秽。

自己实在是想的太浅了！

于是他软下口气：“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何止考虑不周！你是做了大大的蠢事！”文安郡主斥道，“上回我与你母亲在沈家花园只说了几句话，我姐姐就欺负我，王妃不问缘由将我禁足。你今日前来，若是传出去，你男子无事，我怕是少说几月不能出门了！不只不能出门，还要面对几位姐姐的报复！甚至大家都会把安王府女儿不好嫁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怀章无地自容：“不如你随我去见我爹，你们说明白，让我爹送你出城！这样你家不用回安王府了，也没人能罚你了！”

“送我出城？然后去哪儿？”文安郡主问。

怀章道：“我只听我娘说很多人在等着你。具体是哪儿我也不知道。”

“是啊！”文安郡主笑了，“你也不知道，就能诓着我跟你们走。若是出了京将我卖了，杀了，我也无法回来找你们算账！”

怀章摇头：“我爹不会那样做的！”

文安郡主抬起手，不让怀章说下去：“你不必再说了，我还是那句话，让你们能做主的人来。”

怀章无奈，只得灰头土脸离开。

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夜。

卢娘子和卫衡正睡熟了的时候。

窗户被敲响。

卫衡听见声音披衣去开门。

卢娘子趁这个功夫也把外衫穿好。

不一会儿，卫衡将人领进来。

那人带着斗笠身穿蓑衣。

在门口把蓑衣除了，斗笠摘下。

卫衡点起油灯看清来人，惊讶道：“先生！”

卢娘子仔细看过去，一个六十许的老人，瘦骨嶙峋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阿泽，几十年不见了，你长成大人了。”

卫衡大步过去搀扶着老人：“先生，你还活着！”

老人跟着卫衡坐到榻上：“心有牵挂，岂敢言死？我该谢你找到了那孩子，替我了了一桩心愿啊！”

卫衡愧疚道：“徐二不曾告诉我你还活着！我不确定徐二背后是什么人，那孩子提出非首脑不见，这也正合了我的心意，因而我迟迟没有见她！若早知是先生，我自当一力劝她，免了先生舟车劳顿啊！”

老人呵呵一笑：“你有此警觉是好事。那孩子能有这见识，也是不易。二十多年了，我也该来一趟京城了。”

说着看了卢娘子一眼。

卫衡这才想起来，介绍道：“这是我的娘子。”

又对卢娘子道：“这是我的授业恩师，杨先生。”

卢娘子福了福身：“见过杨先生。”

杨先生摆手道：“诶，我不过是替我爹去教了几日书，算不得数。”

卫衡对卢娘子解释道：“杨先生是杨太傅的儿子，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

卢娘子心里明白了，这杨太傅，说的是废太子李衡的太傅。

卫衡说着又激动道：“先生，施远江和季君行正在京中，我这就去叫他们来见你！”

杨先生捻须笑道：“确实多年不见他们了。也好，我在此处等他们。”

卢娘子看卫衡火急火燎出去了，想到杨先生冒雨而来，便出了院子里去，先叫了怀章起来陪杨先生坐一坐，又去灶台前生火烧水。

卫衡带着季君行和施远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寅时初了。

怀章正陪着杨先生喝茶谈诗。

季君行率先进屋：“先生！”

杨先生顿了顿才认出季君行：“季二？你都长这么大了！”

施远江紧随其后：“先生！你还活着！”

杨先生看到施远江极为高兴：“施三郎！听说你如今是白马书院的山长？不错不错！有建树！”

季君行和施远江给杨先生磕了个头。

杨先生笑眯眯的受了，让两人坐下说话。

怀章看几位伯父来了，起身告辞。

杨先生忍不住开口赞叹：“阿泽，你这个儿子不错！”

季君行笑道：“先生，他可是刚中了榜眼！”

施远江骄傲道：“怀章是我的学生。”

卫衡看他二人替自己说了，便笑笑不说话。

杨先生还是捻着胡须：“好好好！你们都走了正道！膝下的孩子又如此优秀！老夫老怀大慰呀！”

季君行问出心中疑问：“先生，你既然活着，这么多年，怎么不和我们联系？”

杨先生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呵呵，我自是有我要做的事。我也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回到这里！”

施远江道：“先生，你既然回来了，就去我那白马书院吧！我那里山清水秀，你闲来可以指点指点后辈。”

季君行白了施远江一眼：“你怎么那么好意思？先生这么大岁数了，去你那书院当夫子？”

抱怨了施远江，季君行对杨先生道：“先生，去我家！卫衡这院子太小了，住不下，我那儿地方大！”

杨先生饮了口茶：“行啦！见过了，就回去吧，我哪儿也不去，过几日就走了。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