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很久,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沈怀霄会一直保持沉默,不回答自己的话,只是与自己共同听着电流声穿透进夏夜晚风的沙沙作响声。
不作声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哪个正常人会同意他这么离谱的请求。大半夜不睡觉,第二天还要上课,一路痴现在就为了出去看个黑不拉漆的夜空,实在可笑。
李烛明准备挂断电话了。
可又心存侥幸,心想万一呢。过了几秒钟,李烛明听见了微小的布料摩擦声,对话那头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半晌,他听到沈怀霄轻轻的叹了口气,最后一声落下,自己的手机叮的响了一声。
退出通话界面,是沈怀霄发来的定位。
“你这是……”李烛明惊愕的看着沈怀霄发来的消息。
没想到,原来跟自己一样有病的不止自己一个。
“别看定位,按我说的走。”沈怀霄打断道。
意识到沈怀霄下一秒可能就要像个指挥交通的工作人员指挥他,李烛明想也不想的抄起一件薄薄的外套批在自己身上,揣上手机快速下楼。
但沈怀霄说完那句话便没了下文,二人之间只余下风吹叶落的声音。李烛明猜,这段空白时间,应该是他特意给自己留出翻墙和找自行车的时间。
沈怀霄给李烛明指路的时候没有太多多余的话,只是他每次说完下个路口该往哪拐,李烛明刚按照他说的执行完以后,还未等自己告诉他旁边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他就跟有透视眼一样告诉自己下一个路口怎样走。
对一个城市的熟悉程度真能到这份上吗?李烛明不明白,在心里暗自佩服沈怀霄的独门绝技。
自行车很些年以前买的了,车闸都快要失灵,李烛明用全力摁住刹车键,却还是无可避免的受惯性向前滑行了好长一段,在地面上发出滋啦滋啦的扰人声音。
这动静在寂静的夜晚被无限放大,李烛明低头看了眼这破损的老旧车子,心里无比悔恨当初为了省那三瓜俩枣的钱,而买下了这破烂玩意。
……看来真的要换了。李烛明想。
李烛明把车子停在一边,蹲下身锁车时,蓦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手上的动作顿时一滞。
他一寸寸撇过头朝坐在台阶上的沈怀霄看去。
对面那人似乎没预料到,回神后很轻的笑了一下,眼底也瞬间漫上浅浅的笑意。随即,沈怀霄在李烛明的注视下缓缓抬起手,放在耳边,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笑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李烛明没想到他会做这种动作,三两下锁好生锈的车锁,朝他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宿舍?”沈怀霄将刚买的橘子汽水放在李烛明腿上,身子不着痕迹的离他又近了几分。
李烛明开了瓶子,抿了口,道:“我听见你讲话了。”
沈怀霄心下一惊,不知道李烛明听到的是自己讲的哪句话,“万一是说梦话呢。”
李烛明却摇头,笃定道:“一点多的时候,你开宿舍门了。那个点我还没有睡着,我听见你很轻的脚步声,你当时是不是还在打电话。”说完,他慢慢的转过头,看着沈怀霄淡然一笑,“我说的没错吧。”
他话刚说完,沈怀霄就陷入了自我怀疑,开始回想他在宿舍,打开宿舍门,走到走廊上和沈尘废话的一系列动作。
他犹然记得自己已经放清了脚步,并且旁边几个暂时住在宿舍的走读生们呼噜声都没断过,而李烛明听得如此清楚,这听力是得有多好?
“为什么一点多还没睡?”沈怀霄抓住李烛明话里的细节,问他。
李烛明抬头望着天上零零碎碎的几颗不大亮的星星,敛起笑容,面无表情说:“做噩梦了。”
沈怀霄略略挑眉,“是发生不好的事了吗?”
李烛明会做噩梦?是长大后才会的吗?沈怀霄记得他小时候从不会被噩梦缠身。
“没有。”李烛明道,“是很久以前的了。”
他表情太过平静,乃至于接下来李烛明说的话让沈怀霄心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在阐述自己的经历,而只是平淡的和沈怀霄探讨一道物理大题。
“你记得,2008年的那场大地震吗。”
怎么不记得。那年沈怀霄十三岁,同龄孩子都在快乐享受童年的时候劳逸结合,唯独他,要为了父母留给自己的那笔祸患般的遗产,付上终身代价。
李烛明不需要沈怀霄的回答,他闭上眼,睫毛一簇簇的轻颤着,飘忽不定的声音散在风中,万物都能听到:“我父母就在那一年离世的。”
童年那些不好的回忆,被今晚破门而入拿着斧头闯进来的梦境,豁然划开一个大口子,石头缝子里面源源不断的吐出颗粒大小不同的石头块子,十三岁的李烛明站在石头底下,少年的身躯被倒坍的层层高楼所淹没,遮住所有的光源,包括爹妈的最后一眼。
梦境的最后,李烛明感受到有人正在抚摸自己的胳膊,那触感,那温度,一丝一毫都颇为熟悉,他从梦里抽身而退,惊醒的坐起来,伸手触摸手臂的那块皮肤,却只摸到一片湿润。
在夜里,他看到了,那是自己的眼泪。
“其实在地震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我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我劝他们希望他们不要去那个地方出差。”李烛明笑了下,“但最后,我妈扯下了我抓住她衣袖的手,对我说‘人不能为未知的事情感到害怕就退缩’。”
这句话,他记了五年。
沈怀霄没见过十三岁的李烛明,只能凭借他的三言两语的描述去想象那时候的李烛明。
“他们很勇敢。”沈怀霄低声道。
“你挺过了那些难捱的痛苦,也很勇敢。”
话音落地,李烛明极为缓慢的睁开眼,眼底下有着淡淡的红血丝,黑眼圈似乎也是因为做了噩梦而又加重了几分,面容清秀却稍显颓然。
他一寸寸宛如机器人一样将视线落在沈怀霄身上,一时哑然,盯着眼前少年的背影,自己竟无端的有些想流泪。
但他忍住了。
沈怀霄缓缓的扯出一个微笑,眼睛变得清明起来,他靠近,鼻尖挨上李烛明的鼻尖,近在咫尺。视线下移,他瞥见李烛明的唇瓣,红润,大概睡前抹过润唇膏,还泛着浅浅的光泽。
差一点。沈怀霄的手指掐进自己掌心里,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吻上去了。
反观李烛明显然是没察觉沈怀霄的异样,只当是朋友间的小互动。他抬手摸了摸鼻梁,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
“抱歉,大晚上的,向你传播那么多负面情绪。”李烛明道。
沈怀霄却笑起来,眼神恢复以往的清明,“不要道歉。作为交换,我也给你讲一个我十三岁发生的事,怎么样?”
李烛明果然来了兴致:“好。”
沈怀霄微微一笑,身体向后仰,这是他放松时的常见姿态。
“走廊里你听到我打电话,其实是我弟弟打过来的。”
沈怀霄转过头,“你认识他。”
李烛明不理解沈怀霄这句话的背后之意,只尾调上扬,疑惑的嗯了一声。
意料之内的反应。
“长安城第七街临夏幼儿园。”
沈怀霄说完这句话,周遭都静了很久,视线交汇的瞬间空气中流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一方沉着冷静的面孔下隐隐跳动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而另一方,眼里却只有不解的迷茫。
“不记得也没关系。”沈怀霄苦笑般笑了下。
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有关我的一切记忆的。
李烛明安静的喝了口汽水,敛下眸子,似乎在思考什么。
沈怀霄目光落在李烛明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平静道:“三岁那年,父亲在长安城出差,他带我离开了江城,去长安城上幼儿园。母亲带着他留在了江城。”
“快要入秋的前一天傍晚,我看到了他来了幼儿园,站在门口一言不发。保安以为他是偷摸溜出去的,放他进来了。”
“当天,我在我杯子里看到了浮在水面上的各种昆虫死尸。那个场景,我永远都忘不掉。”
沈怀霄听到身边人渐渐的倒吸了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沈怀霄回忆了下,莫名笑了下,“我把那个杯子扔了。隔天晚上,同样的时间段,一墙之隔,我听到了他杯子摔落在地的声音,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歪过头,沉沉的看着李烛明,“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李烛明道:“用了同样的办法报复了他。”
“没错,但不够准确。”沈怀霄说,“我改进了一点。他给我杯里放的是虫子尸体,我往他杯里放的是活的、还会蠕动、爬行的虫子。”
他说完,转过头看向面色沉静的李烛明,低笑一声:“你觉得我坏吗?你觉得我有做错吗?”
一轮弯月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在这样好的月色下,沈怀霄看见他无比认真的神情,听见了他用颇为笃定的语气对自己说:
“你没有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