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汝承简找上门的时候,燕艾的心情出奇的平静。他那时正半揽着许辛然,手持经书,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向她解释那些难懂的梵文。
许辛然看着那七扭八扭的文字,逐渐开始神游天外,面前的文字一个一个伸着懒腰扭着脖子在她面前蹦。燕艾的声音低沉,很是催眠,但她最近除了睡就是睡,这会实在是睡不着。
“怎么了?”燕艾低头看着没什么表情的许辛然,不自然地带了些笑意。
许辛然沉默了一瞬,她最尖锐的攻击力只在刚被掳来时,直戳心窝的我不喜欢你,到后来日趋平静,倒是逐渐恢复了最开始燕艾认识的模样。
“有什么你可以直接说。”燕艾理了理她的鬓发,声音不自觉的带了点期待和鼓励。
“无意冒犯。”许辛然平视前方,没有理会他的动作:“我只是觉得,佛的施舍也是有门槛的。梵文难识,普罗大众除了一味的烧香叩首,他们对佛一无所知。可佛又说要爱众生,但这样盲从的信仰,便是佛所需要的?”
“那与哄骗有何区别?”
燕艾笑起来,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和煦的像三月春光:“佛需要什么重要吗?”
“百姓们需要信仰,当权者需要精神控制的手段,人间需要自发的道德约束,因此佛顺势而生。”
“不是因为佛要普度众生,而是因为人间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一个佛。”
“知不知道的有什么要紧的呢?”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也都知道。”他的口气很笃定,然后又状似慈悲地说:“辛然,他们不是你。”
许辛然被佛门弟子眼里的三好学生,虽然正在走歪路所说出的话有些惊讶到。她是都知道,但你这么揭你们殿里那位的短是不是也不太好。
“别这样看着我,人出生便是在抢占其他物种的生存资源,修仙更是如此。这世界资源短暂,生即是杀。”他放下经书,执起她的手像是端详一件艺术品:“你再清楚不过了。”
许辛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还在人间作为一名名副其实小姑娘的庶女小姐的生活,她轻轻地眨着眼睛:“我觉得我很普通。”
“不,你不是。”
他早在没见过她之前就听过她的大名,合欢宗的宗主刚硬,可长老却是个软弱可欺的。
后来见到了。她的五官都平和柔顺,该是一副柔软心肠,她平日里也爱笑,看着痛快洒脱。唯一藏不住的是她的眼神,无论她怎么眯着眼睛笑得浑然天成,眼底依然透出清泠泠的光,无声无息透着距离感,坚毅难移,这就是她的本性。
“你知道自己认定的是什么,旁人无法轻易改变你。所以你不需要信仰,因为你只信你自己。”他像是有所感外面发生了些什么,缓缓地将许辛然从他肩头放倒在床上,灰色的僧袍被她压的有些皱,他也没管,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捻着佛珠回首:“然然,固然生即是杀,但人最可恶的便是善不能纯善,恶不能尽恶,说着大道无情要断绝七情六欲的,却依旧生了不该动的妄念。”
然后缠绕着佛珠的左手推开门,又用那只手将门掩上。
“佛子,弟子犯下大戒,自知罪不可恕,自请闭关修炼,非令不得出。”
燕艾叩首,叩首,再叩首,腕上的佛珠混着沙砾伏在他的掌心里。
汝承简的阴影立在燕艾趴伏的身姿前,他闭紧双眼,金色的结界大放异彩,笼着这方小小的院落,没有任何人能窥见这里面发生的一切。
燕艾没有抬头,他一直乖顺地伏在地上。许久,他听见那人说:“然。”
“是,佛子。”他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手心还碾着几粒沙子。然后他有些留恋地看了眼身后,透过迷蒙的窗户纸追寻那人的面庞。然后苦笑了一下,敛眉施诀消失不见。
这个小院彻底安静了。
许辛然睁着眼躺了半日,又睡了一夜,没有人持续喂药给她,第二天手里倒是能微弱的蓄起一些灵力。
她小心的将那灵力护在丹田里,直到夕阳斜射,她才动作迟缓的穿着一件寻常衣物,将头上的发饰收进袖中。
然后她推开了门,却愣住了,一个人正端坐在院中闭目念经,整个院顶都是他亲口织就的经文,他们大大小小组成铺天的结界,伴着夕阳的余晖,金光璀璨。
浓厚的灵力迅速熨贴了她的五脏六腑,原本有些精神紧绷的许辛然在佛光下也放松了起来。
汝承简睁开眼,转头看她。一头青丝未束,就这样随意披在脑后,天青色的坦领衣裙,脖子有几点痕迹,红红紫紫,汝承简微微皱起了眉。
她的唇有些白,看起来很是孱弱,也感觉不到什么灵力,弱小得一用力便可以掐死。比起之前浓妆艳抹咄咄逼人的狠戾,她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可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
许辛然看向他的眼睛,却被他微微垂头躲开。
又开始念经?好样的。许辛然无声拉了个嘲讽的嘴角,行礼道:“多谢佛子出手相助。”
然后她径直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许长老。”
“我早就不是合欢宗的长老了,担不起佛子您这声。”她步履不停,眼看就要推门迈出结界。
“......许辛然,你如今药效仍在,而这里是妖界。”汝承简不得不提醒她。
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知道了。”继续推门,但没推动。
她沉下脸,转过头来,汝承简终于拿正脸去看了她,满脸写满了不赞同:“就算你如何着急,事分轻重缓急,你不知道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活太久了,说这句话时自带了一股由上而下的教导感。
许辛然抱臂看着他,冷哧道:“多谢佛子费心,可我既非你殿内弟子,也非你的手下,更非你相好,你有何权力限制我的自由?”
汝承简充耳不闻,继续席地而坐开始默念经文。
本该是令人心平气和的佛声在许辛然听来简直就是在她心里放了一把火,她定定地看着那个人,眉目冷峻,不过分高的优越鼻梁和薄唇为他塑造了几分佛性,不冲击,不迂回,似宽恕,又似审判。
她是真的肤浅,她贪恋的便是他这佛身半塑所带来的神佛感,她不信佛,于是看到他第一眼,她就想挑逗这个人,他越是不会爱,不能爱,她越起劲。
如今也算自己自作自受,恨之切,想来爱也得之深。他于她大概是真有些不同,是她栽了。
“你杀了我的朋友不论,还要将我关在这里,有何道理可言?莫不是那一夜没玩够?大自在殿的佛子想金屋藏娇?”她背靠墙低着头懒洋洋地说。
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汝承简睁开眼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她站在离自己最远的墙角,没看他。
他顿了半拍,想说些什么。
又被许辛然打断:“若死在外面了,那也是我的事,我的选择,我的人生。”
她终于吝啬看了他一眼,说的话却是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
“佛子?”
“佛子!”
“佛子说的对,佛子最厉害!”
“好好好我知道了,佛子你别说了。”少女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总会在某些奇怪的时间地点场合冲到他的眼前,说很多他觉得毫无意义的废话。
偶尔他也会停下来点拨她些一二,每次这个时候少女的表情都会变得很无奈,多说了两句她就会求饶打断她的话。
毛毛躁躁,横冲直撞。
他知道她天资卓越,心性坚定,只要她愿意,飞升不算难事。可她太过贪恋人世,对于修行也是只求自保,宫冶凛一事,许辛然难免会受到殃及,修仙界的可造之才不多,不如他亲自出手,将影响只局限于宫冶凛身上,这样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但没想到,她会这么恨。
汝承简微抿着唇,最终打开了结界。
她转身就走,毫不留情。
栽了就栽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对他的恨多半是迁怒,是不合实际的期待带来的期望落空后的愤怒,是她对这个人生了更多的企图。
没事,她总有一天会放下的,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至死不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