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巨塔入口的瞬间,仿佛穿透了一层粘稠而冰冷的能量薄膜。外界的幽蓝微光、深海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纯粹、更加令人心悸的体验。
塔内的空间呈现出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广阔与扭曲。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也没有墙壁和穹顶的概念。他们仿佛悬浮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脚下、头顶、四周,都是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然而,在这片虚无中,却存在着“光”和“物质”。
无数瓷器碎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如同宇宙中的星环、星云,按照某种复杂而玄奥的轨迹,在缓缓地、沉默地旋转、公转、自转。它们不再是被动漂浮的残骸,而是构成了一个庞大、精密却又充满悲伤的动态系统。这些碎片本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青花的幽蓝、粉彩的柔丽、单色釉的温润……亿万点微光汇聚成一条条流淌的光之河,在虚无中勾勒出无法理解的几何图案,既壮美,又诡异。
空间的中心,悬浮着一个最为耀眼的存在。那是一个约莫一人高的、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白光的光团,像是一颗微型恒星,成为了这片破碎星系的引力核心。光团的光芒并不刺眼,反而给人一种温暖、哀伤而又神圣的矛盾感觉。凝神望去,可以隐约看到光团的核心,有一个极其精美、完好无损的青花瓷瓶的虚影,其纹饰繁复而古雅,瓶身线条流畅完美,仿佛凝聚了瓷器艺术的极致之美。那,应该就是所有破碎瓷器执念汇聚的“核心”,是它们对“完整”与“美好”的最终向往所凝聚成的意象。
然而,通往这核心光团的“路径”并非坦途。在那些缓缓旋转的碎星光带之间,充斥着比塔外更加清晰、也更加惨烈逼真的历史幻象。这些幻象不再是模糊的剪影或无声的默片,它们带着色彩、声音、甚至气味,如同全息投影般猛烈地冲击着闯入者的感官——
他们看到冲天的大火吞噬着雕梁画栋的宫殿,琉璃瓦在高温中炸裂,抱着典籍和卷轴的内侍在火海中哭号奔跑,身影被烈焰吞没。
他们看到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里精美的瓷器因为颠簸而相互碰撞,发出令人心碎的脆响,最终连车带马坠入深渊。
他们看到堆满珍宝的库房被粗暴地打开,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随意地拿起一件件官窑精品,仔细端详后,又毫不在意地随手砸向地面,碎片四溅,伴随着得意或麻木的笑声。
他们看到一箱箱用稻草小心翼翼包裹的瓷器,被搬上远洋轮船的昏暗底舱,船舱铁门重重关上,隔绝了故土的最后一丝气息……
这些幻象不仅强烈地冲击着吴时月,让他面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亲身经历着那一次次浩劫;也开始对一向冷静的言小时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他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凄厉的、绝望的、愤怒的呐喊和哭泣声,直接钻进了他的脑海,试图搅乱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思维。那些破碎的景象和声音,像病毒一样试图侵蚀他的意识堡垒。
“稳住心神!小时!看着我!”吴时月猛地大喝一声,他的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一根抛向溺水者的绳索,暂时将言小时从混乱的边缘拉了回来。“它们只是在倾诉!是积累了几百年的痛苦和愤怒在寻找出口!倾听它们,感受它们,但不要被它们同化!守住你自己的意识!”
说完,吴时月主动向前迈出一步,挡在了言小时的身前。他张开双臂,并非物理上的阻挡,而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引导和分担。他试图以自己的共情能力为过滤器,主动接纳、梳理那海啸般涌来的负面情绪浪潮,为言小时减轻压力。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身体甚至因为过度承载而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情绪的洪流冲垮。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清澈,如同风暴中屹立不倒的灯塔。
“我能感觉到,”吴时月紧咬着牙关,目光穿透那些惨烈的幻象,牢牢锁定着中央的光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颤抖,“它的‘怨’,它的核心情绪……不在于某一件瓷器自身被毁,甚至不在于个体被掠夺的痛苦。而在于……‘文明’的脉络被强行打断,‘美’的创造被无情践踏,‘传承’的仪式被粗暴亵渎。它希望……希望有人能真正记住这一切,能理解这种文明根基被撼动、精神象征被摧毁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它不是在寻求复仇,而是在寻求……‘理解’和‘铭记’!”
言小时强迫自己从那些混乱不堪的幻象和噪音中挣脱出来,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带来了一丝清醒。他的科学家思维开始本能地反抗这种非理性的侵蚀,他必须找到秩序,找到规律,找到可以用逻辑和数据进行解析的切入点。这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唯一方式。
他的目光不再被动地承受幻象的冲击,而是如同高精度扫描仪一般,开始冷静地观察中央光团的能量波动方式,以及周围无数碎瓷旋转、运行的轨迹。他注意到,那些碎瓷的运动并非完全随机,它们的速度、方向、与其他碎瓷的夹角,似乎都遵循着某种隐含的数学关系。
“这些碎瓷的旋转,不是无序的混沌。”言小时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精神的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但语调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确定性,“它们像是在……构建某种多维的‘密码’,或者一个庞大的、由物理信息构成的‘模型’。”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实验服的内袋——令他微微惊讶的是,那本他从不离身的、皮革封面的便携式记录本,以及那支结构精密的多功能电子笔,竟然依旧在身上。这个空间的规则似乎允许这些与他的“职业身份”紧密相关的工具存在。
他立刻打开记录本,电子笔在特制的纸膜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他不再去看那些扰乱心神的幻象,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碎瓷的运动轨迹上。他快速勾勒着几条主要碎星光带的走向,标记关键节点的位置,记录运动周期,并进行初步的三角函数和向量分析。
“看这里,”几分钟后,他指着本子上逐渐成型的一个复杂三维几何图形和伴随的数据流,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讶,“这个由七百二十块特定青花碎瓷构成的旋转结构,其形成的应力分布模型,非常类似于……非常类似于上周那件在景德镇预展上被微损破坏的‘清乾隆胭脂红地轧道洋彩瓶’内部釉层和胎体在高倍显微镜下显示的微观应力图!几乎分毫不差!”
吴时月闻言,强忍着不适凑过来看。他虽然完全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曲面方程和矩阵符号,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当言小时精准地识别并标注出那个结构时,远处中央光团的情绪波动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汹涌的悲伤和愤怒的潮水中,似乎泛起了一小圈代表着“认可”或“关注”的涟漪。
“还有那里,”言小时的笔尖飞快地移动到另一个由不同颜色碎瓷构成的区域,那里仿佛一个缓慢旋转的彩色星璇,“这个结构的元素构成比例,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连接方式……对应的是我们三个月前在津港那起走私案中,查获的那批来自明代龙泉窑碎瓷的化学成分数据库记录,以及它们在货箱中的原始堆放层次!连一些极其微量的伴生元素特征都被模拟出来了!”
吴时月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个惊人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我明白了!这个‘回响’,这个由无数破碎文物执念构成的空间,它不仅仅是在被动地发泄情绪!它是在用自己破碎的‘身体’——这些无数真实的、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案件的瓷器碎片——作为载体和数据库,主动地记录、编码所有在现实中与它们相关的、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罪行信息!它希望……希望有人能读懂这种特殊的‘语言’,能破译这些用‘物证’本身写成的密码!”
言小时眼中也瞬间闪过明悟的光芒,他接口道,语速因为兴奋而加快:“所以,只要能成功解读这些由碎瓷运动构建的‘物证密码’,我们就能找到现实中那个对国宝进行微损破坏的嫌疑人,以及那个走私集团之间的直接联系!甚至可能找到他们的行动模式、据点信息!这就是它引导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它无法直接告诉我们,但它用这种方式,给出了所有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种找到方向的坚定。方法找到了!通往真相的钥匙,就隐藏在这看似混乱的旋转之中!
接下来的时间,在这片虚无而诡异的塔内空间,上演了一场理性与感性、逻辑与直觉最极致的展现与配合。
言小时彻底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仿佛一台人形超级计算机,将外界的所有干扰——无论是恐怖的幻象还是精神的压力——都屏蔽在外。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些旋转的碎瓷、不断演算的数据模型和飞速记录的笔记本屏幕。他利用自己深厚的材料学、物理学和刑侦技术知识,将无形的执念和破碎的轨迹,转化为一条条有形的、可以追溯的数据链。他识别釉彩种类对应的时间坐标,分析碎片旋转速度暗示的运输颠簸频率,解读不同碎瓷带交汇点代表的可能销赃枢纽……
“根据第三碎星环的角速度变化,模拟出的震动频率与‘明光码头’第三区重型吊机作业时的特定低频吻合度达到92%。”
“第七号粉彩碎瓷簇的微量元素组合,与三个月前南方流失的一批‘广彩’瓷器残留物证高度一致,指向同一个原料来源地。”
“注意那个由黑色曜变天目盏碎片构成的节点,它的运动轨迹异常,夹杂了非陶瓷的人为干扰信号……推测是作案者佩戴了某种特定材质手套留下的极微痕迹……”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如同最精准的仪器读数,在这片意识空间中回响。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汇聚成滴,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但他浑然不觉。长时间超高强度的脑力计算,让他的大脑如同过载的CPU般发烫,眼底的血丝也越来越多。
而吴时月,则承担起了另一项至关重要且更加艰难的任务。他彻底放开了自己的共情能力,不再抵抗,而是主动引导自己的意识,尝试与那中央光团的核心进行深层次的“沟通”。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情绪的冲击,而是试图去理解、去安抚、去对话。
他闭上眼,用“心”去感受光团的每一次波动,如同倾听一个受伤巨兽的心跳和呼吸。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很痛,很不甘……”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共鸣般的颤抖,像是在唱一首安魂曲,“但有人来了,我们在听,我们在看,我们在努力记住……”
当他感受到光团因为某个特定历史片段的幻象而剧烈躁动时,他会集中意念,传递去安抚的“信号”:“是的,那场火……我们看到了……那些掠夺者……我们记下了他们的样子……”
当言小时破解出一段关键“密码”时,他会立刻将这种“进展”和“理解”的情绪反馈给光团:“看,他读懂了……你们留下的信息,有人能解读了……”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甚至可以说是燃烧生命般的透支。吴时月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向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过度共情让他仿佛亲身经历了千百次被砸碎、被焚烧、被剥离故土的极致痛苦。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只能依靠着言小时偶尔伸过来支撑他的手,才能勉强保持意识清醒。他从那些混乱庞杂的情绪洪流中,努力剥离、捕捉着关于作案者性格特征的侧写线索,这些是冷冰冰的数据无法提供的。
“那个进行微损破坏的人……不是纯粹的破坏狂……他有很强的、近乎病态的完美主义倾向,无法容忍丝毫瑕疵,但又充满了对‘完美’本身的毁灭欲……他对瓷器本身没有世俗的贪婪,更像是在执行某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净化’或‘记录’仪式……”
“走私链条的关键人物……性格贪婪但谨慎,有长期海外活动经历,对东方艺术品市场非常熟悉……核心中转站……能量波动最集中的指向……在东南沿海的‘明光码头’,第三仓库区,B7库房……那里有强烈的‘等待’和‘隐藏’的情绪……”
一条条关键的信息,冷的物证数据与热的心理解析,被他们两人如同拼图般,艰难却坚定地组合、提炼出来。理性与感性的光芒,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交织,照亮了通往真相的道路。
终于,当言小时运用一个复杂的拓扑学模型,成功地将最后一片关键碎瓷带的运动轨迹,与之前所有破译的信息节点连接起来,在脑海中完整地勾勒出一条从微损破坏现场,到走私网络,再到最终疑似藏匿或交易地点的、清晰而坚实的证据链时——
嗡!
中央的光团仿佛感应到了这最终的“解读完成”,骤然爆发出强烈却不刺目的纯白光芒!那光芒如同水波般温柔地荡漾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虚无空间,将之前所有的黑暗、幻象、旋转的碎瓷都笼罩其中。
那个一直存在于光团核心的、完美无瑕的青花瓷瓶虚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凝实、璀璨,仿佛由最纯粹的光和精神力量构成。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瓶身上的纹饰流转着历史的华光。然后,在言小时和吴时月的注视下,它开始缓缓地、如同沙画般消散,化作无数柔和而温暖的光点,如同亿万只闪烁着微光的萤火虫,又如同圣洁的蒲公英种子,轻盈地、无声地洒落在整个空间,洒落在那些曾经充满怨念的碎瓷之上。
周围那些按照复杂轨迹旋转的碎瓷,渐渐地停止了运动,它们身上散发的各种光芒也慢慢柔和下来,不再带有激烈的情绪色彩。那些不断重复播放的、惨烈的历史幻象,如同被清风拂过的烟雾,缓缓消散、退去。空间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开始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平静、一种被理解的释然、一种终于得以安息的氛围。
整座由碎瓷构成的巨塔开始微微震动,塔身变得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的黑暗。
“我们……我们成功了?”吴时月几乎虚脱,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完全靠在了言小时的身上,才能勉强站稳。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嗯。”言小时简短地回应了一声,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他的目光凝视着眼前正在缓缓消散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奇景,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刻地认识到,文物,并非仅仅是冰冷的、无生命的物件。它们真的可以承载一个民族的情感、记忆、甚至是一段段浓缩的历史灵魂。它们会痛,会怒,会悲伤,也会在得到理解和尊重后,归于平静。
“我们该回去了。”言小时收回目光,低头对靠在自己肩上的吴时月说道。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的空间开始再次扭曲、折叠。光点如同被吸入漩涡般流向他们,脚下的虚无感再次变得强烈。如同进来时一样,一股强大而熟悉的牵引力包裹住他们,将他们的意识从这片正在消散的执念回响中,飞速地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