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雁修瑾慢慢走入寒潭。
冰凉的水触及皮肤的瞬间,如同枯树久旱逢甘霖,整个身体被浸润在水中,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雁修瑾喜出望外,立即盘膝而坐,半个身体浸泡在寒潭中,尝试调动灵力。
灵力如涓涓细流,在陌生的经脉中缓缓流淌,每经过一处关窍,肢体的僵硬程度便会下降一分,甚至带来几分暖意。
只是并非人身,雁修瑾不清楚这躯体如何做周天修炼,只能引导灵力在交错复杂的经脉中一处一处尝试,颇费功夫,可又不得不如此。
眼下唯这一条路可走。
奇怪的是,他在寒潭不需要用灵力抵抗寒气用以维持身体灵活,反而像是木头插进养分充足的土壤——那些寒气在帮他维持生命体征。
不过,雁修瑾现下没有心思想这个,于霖宗为了躯体,把那雷法的第一层法诀教给了他,当做一部分承诺。
玄雷法诀分为四层,一、二层只能提供些微助力,只有四层全部修炼完成,才能完全释放出玄雷的威力。
尽管只有一层,但已经是雁修瑾眼下为数不多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
人身时,以灵力护体,现在这具身体灵力能够调用的不多,难以掌控,有玄雷在,能多一重保障。
好在他天生木灵根,如今又是木傀,从前修炼的经验多少能用上一些。
修炼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雁修瑾费了快一天时间堪堪连通身体脉络,开始尝试做小周天修炼。
出乎意料,这具躯体行驶周天的方式很像妖。
得益于从前有个半妖弟子,他才能知道这些。
从前助千珩修炼时,因是门中第一个收入的妖族,藏书阁相关的修炼功法并不多。
雁修瑾去妖族地界仔细挑选过,也认真看过那些功法。
死前不久他才确定将其中一套绝对安全的修炼功法交给千珩修炼,如今记得很清楚。
凭借记忆,雁修瑾也用了那套妖族功法,修炼速度显著加快。
雁修瑾忙于修炼,并未发现寒潭中水犹如无色长蛇,自膝盖缓缓盘环而上,绕过腰身,将整个身体团团围住,最终涌入胸前衣襟,浸入木傀骨肉。
不知过去了几日,还没有人来这里审问,雁修瑾倒是弄明白了这具躯体的修为。
这具傀儡似乎是天生灵物,修炼速度非同一般,一开始只是灵气浓郁,没有修炼痕迹。
只稍加引导,他的修为便如同骇浪般蹭蹭上涌,不过几天时间便已是练气后期的修为,只是经脉已换,从前的功法已经不能助他筑基。
于霖宗说过,玄雷诀可助他一臂之力,而且整个一层便可修炼至结丹,至于二层,结丹后才可修炼。
雁修瑾一睁开眼,缠绕在周身的水流并未落下,只是悬在周身,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出于好奇,雁修瑾伸出指尖,试探着碰了下胸前的清流,那水流便如猫尾巴似的缠住指尖,缓慢而柔和地攀住整条手臂。
凉而不冰,好舒服。
看来体内灵物亲水,也不畏寒。
既如此,初醒时怎会感到冷呢?莫非是初醒的缘故?
雁修瑾长叹一口气,左右这寒潭水流不会伤他,便不再费工夫探究,抓紧时间修炼。
寒潭封闭,日月都照不进来,雁修瑾并不知晓在雷法口诀刚出口时,头顶就变了天。
滚雷如浓云慢慢聚集在寒洞上空,经由修炼,丝丝缕缕化作玄雷透过寒洞进入雁修瑾体内。
修练常有异像,看守者没少见被囚之人练功,意图出来。
而且他们发现那雷并无攻击意图,也不认为洞中人能突破枷锁,便视若无睹。
寒潭洞外,沐天玦复命后去而复返。
沐天玦盘膝坐在洞外,支开了这个寒洞外的看守者,四周寂静无人。
如此,他才敢拿出一颗表面已经出现细碎裂纹的溯洄珠,细细摩挲后,注入灵力。
温和的灵力逐渐将溯洄珠包裹,沿着上刻符文的纹路,填满所有沟壑。
沟壑填平的瞬间,符文散发微光,如作画般在溯洄珠上方形成一个圆形铜镜般的映像。
一道熟悉的身影率先出现在上面。
“天玦,今日修炼如何?”一袭青衣之人在小小的沐天玦身前蹲下,笑着揉揉他的头发。
沐天玦径直扑进雁修瑾怀里,兴奋得手舞足蹈:“我按照师尊教我的办法,已经可以操控一点点灵力了。”
说罢,沐天玦立即向雁修瑾展示了一下今日的修炼成果。
“天玦真厉害,想要什么奖励呢?”见沐天玦修炼如此勤奋,雁修瑾抱着鼓励的想法从身上掏出几块灵石,准备给沐天玦,让他自己去买些喜欢的东西。
没成想,灵石没递出去便被沐天玦推拒。
沐天玦目光期期,一把抱住雁修瑾的脖子撒娇:“我要师尊陪我去。”
“好。”雁修瑾笑着答应下来。
随后,雁修瑾起身拉起他的小手,在夕阳下并肩。
沐天玦趁雁修瑾不注意,偷偷把藏在一旁草丛的溯洄珠拿走,高高兴兴与师尊一同离开。
映像到此结束。
沐天玦盯着回溯结束的溯洄珠久未回神,直至寒风吹得眼眶酸涩才有所动作,将溯洄珠妥帖收回储物袋。
这是千珩去他洞府大闹后,余下的为数不多与师尊有关的溯洄珠了,再损失几颗,就真的没了。
沐天玦终究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将木傀之事告知宗主,还给吟宣和那些弟子传音,要他们一起隐瞒。
没有确认之前,还是不要让宗主知道的好。
实在是像,第一次有这么像的,能不能把这木傀留下?
师尊已死,死于他手,尸体也不在身边。
只是想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就好,他怕极了会忘记师尊模样,每日都要看这颗溯洄珠。
因为这颗溯洄珠上面的师尊是唯一能够看到正脸的。
还有千珩,师尊之事只有他们两人清楚,以前总会恶言相向的人,对待与师尊相像两分的人都嫌碍眼,这次怎么……
是思念太深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师尊,对不起,我好想你。
沐天玦垂眸凝望着摊开的掌心,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师尊的余温。
他忍不住把掌心贴在脸颊,尚未细细感受,丹田陡然一阵震颤,浑身灵力震荡不安。
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沐天玦肺腑蓦地炸开剧烈难言的疼,喉咙涌上铁锈味,随即倒地不起。
洞中,雁修瑾无人护法,修炼中不敢全身心投入,担心外界有事发生,第一时间嗅到了血腥味,收功睁开了眼。
这里挺适合他这具身体修炼,可惜不能多留,一旦找到机会,便要立刻离开。
确认外面无人之后,雁修瑾调动炼化不久的玄雷护身,这才试探着伸出长臂。
手臂在视野中化作树藤,小心翼翼沿着寒洞伸出去。
不知为何,沐天玦罩下的结界并未阻拦,非常顺利就出去了,沿着血腥味抓到了什么,将其拖进来。
那东西很重,似乎是个人。
难不成是来救他的那个人被打伤了?
待那东西被拖进洞,雁修瑾才震惊地发现居然是沐天诀,一时间撤下防御,拖拽速度不由加快。
雁修瑾像以前沐天玦受伤时一样,心急如焚,把人拖到身前,掌心已然覆在了沐天玦胸口。
正要为其疗伤,待看清沐天玦过于成熟的脸时,又幡然清醒。
这不是他从前贴心乖巧的大弟子,是话本大杀四方的主角。
施以援手未必能得到主角的怜悯而换来生机。
雁修瑾心绪纷乱如麻,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袖手旁观,以免引火上身,正要把人拖出去,沐天玦的嘴巴忽然动了动。
侧耳细听。
沐天玦气音微弱:“师尊……”
雁修瑾心头一震,鼻头发酸,忆起曾经教授功课时二人亲近的关系,如今却势如水火,终是没能忍住,把人轻轻揽进怀中。
在记忆中,那件事到底才过去两日。
两日前,他还同几个弟子长谈,教授秘境经验,沐天玦也还乖乖地哄他开心。
如今,时移世易。
沐天玦无意识中体会到了熟悉的感觉,修长的身体蜷了蜷,缩成一团想要融入熟悉的怀抱。
“假的……师尊,都是假的……怕……”
沐天玦昏迷,不能动用灵力护体,瑟瑟发抖。
雁修瑾已经大概摸清这具躯体的运功方式,后颈处骤然凸起两个小包,树藤如小树发芽那般抽枝生长,交叉攀附,在半空中织就一颗木球,很快将二人全部包裹其中,灵力覆在表面以抵挡湿寒。
雁修瑾能够调动的灵力不多,只能勉强抵挡寒意,且消耗极大,却始终未收回树藤。
他拢了拢沐天玦瘦削的身体,抿去沐天玦唇边血水,有节奏地轻轻拍背,哑声哄道:“天玦天玦乖,梦魇梦魇坏,师尊怀中暖,帮你驱散开……”
初见沐天玦时,沐天玦亲眼目睹自家满门被屠,惊惧如附骨之疽,梦魇缠身,日日睡不安稳,雁修瑾才编了儿歌,慢慢哄着沐天玦睡觉。
过了许久,沐天玦的梦魇才有所好转,可以不与雁修瑾一起睡,但需要溯洄珠在枕边回放这首儿歌才能睡着。
那段时间是二人最亲近的日子,后来沐天玦渐渐长大,开始独立,不再像最初那般粘人,雁修瑾还不太习惯。
好不容易开始适应雏鸟离巢,就发生了那件事。
杀他诚然不是沐天玦一个人的错,是话本的错,可是他做不到心无芥蒂。
现在的沐天玦,究竟是敌是友,难以辨别。
或许清醒了些,否则不会在梦中这般惦念他,可情节也已经偏离话本了,靠近沐天玦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话本中,沐天玦早已脱离万灵宗,独自在外历练,三百年后虽然回到这片区域,可并非是万灵宗弟子的身份。
现在……罢了,情况不明,想来无用,既然唤了师尊,便再哄他一次吧。
可惜这里不是沐天玦寝屋,而是囚禁犯人的牢狱。
等沐天玦一醒,他们的师徒情分也将彻底终了。
就当与过去道个别吧。
雁修瑾拢着沐天玦低声哼着儿歌,他全神贯注,忆起从前,并未运功,头顶的滚雷却未消散。
“轰!”
寒洞上方突然被整个炸开,碎石如雨迸溅,数道雷电裹挟日光齐齐劈下。
寒潭法阵不隔绝外界法术,雷电径直穿透阵法,在洞中钻出一个又一个小洞。
雁修瑾听到动静的同时,浑身一麻,霎时头痛欲裂,灵魂仿佛被撕扯一般剧痛,很快失去意识。
后颈的木藤飞速回缩,最终回归木傀躯体,雁修瑾双手气力尽失,怀中的沐天玦登时砸在他身上,二人就这么躺在一起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