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书指节分明的手指捻开了案卷的第一页。
上面的墨迹已有些黯淡,依稀可见三个斑驳的字:
乌棚案。
案卷有一张精细的现场绘图,男子青衣儒帽,书生打扮,笔触娟秀的脸上有两团代表空洞的墨点,比任何精心描绘的鬼怪图更加骇人。
尸身呈跪姿,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缚于身后,绳索深陷皮肉,勒出紫黑色的淤痕。
跟祁文山、新娘的死状如出一辙。
但不同的是,他的嘴被强行撑开,一方坚硬的石砚硬生生塞在其中,几乎要撑裂他的颌骨。
砚台中干涸的墨迹与他口中溢出的黑血混合在一起,在他青衫的前襟染开大片污浊。
而他的双手,被数支毛笔对穿,笔杆从掌心和指尖贯穿,把持着一个握笔姿势。
被划破衣衫的双臂、胸前乃至大腿内侧的皮肤上,皮肉红肿溃烂,似是刻了些什么东西。
昏黄烛光不安地跳动下,图纸上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散发出一种无声的狞恶。
绘图者的笔触堪称冷静克制,并未刻意渲染,可正是这份近乎麻木的“写实”,在摇曳的光影中愈加毛骨悚然。
尤其脸上那两个用墨点戳出的空洞,在光影里像在缓缓转动,恶狠狠盯着每个翻阅卷宗的人。
周围那些散落的书籍,此刻看去,不像物件,更像是一滩滩泼溅开来的干涸血迹,以一种诡异的符咒扭动。
沈砚书脊背钻上莫名凉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指尖一捻,仓促地将卷宗翻到了下一页。
是一份验尸笔录。
尸主:陈姓书生,年约廿五,籍贯淮阳。
验:
十月初三,于城西某院废井得尸,尸身屈曲跪伏。双臂反缚于后,麻绳入肉三分,瘀痕紫黑。身着褪色青衫,头颅直挺。
伤:
双目剜去,眶内空洞,边缘焦黑卷缩;
双臂、胸腹、腿内侧皮肉,皆刻细密小字,墨迹渗入肌理,创口红肿溃烂,经辨认,字迹多涉经义;
双手掌心为毛笔数支贯穿,墨血交凝,僵结如握笔状;
口含石砚一方,颌骨几裂,墨血自口角溢流,污渍满襟。
结:
该尸遍体创伤,非寻常劫杀可解。
附:
现场拾得残破书卷数册、符纸灰烬若干,并井壁有朱砂画迹,疑行术之遗。宜深究其因果。
仵作:江辞
监官:陆玠文
年月:景和七年十月初五
陈实的呼吸一滞,他难以置信,师父江辞的名字竟然出现在这份案卷里。
苏小荷眨眨眼,指着卷宗上另一个人的名字,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陆玠文?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这不是陆大哥师父的名讳吗?!”她几乎惊呼出来。
她顿了顿,像是又想起什么,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还有我听说,陆大哥的师父好像也正是七年前去世的,这么算来,就是景和七年。”
沈砚书闻言,正准备翻页的手指骤然停在半空,连带着周身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他缓缓抬起头,烛火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跳动。
“你说什么?”他的嗓音低沉下去,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个案卷办案的捕头是陆昭的师父?”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验尸格目。
卷宗上冰冷的文字与绘图,似乎瞬间被注入了更令人不安的含义。
陆昭师父的死,难不成和这起案件有关?!
笔迹一路蔓延,在描述完现场后,另起一行,墨迹显得尤为凝重,
“观其姿态、束缚及取目之法,非寻常仇杀劫掠,疑为某种‘献祭’之仪式,推测古籍……”
献祭仪式?
三人齐刷刷往下寻找,案卷谜团似乎在七年前已经揭晓。
然而,下一页,被人撕去了。
只留下一道粗糙的纸边,像一道无声的伤疤,横亘在岁月的迷雾中。
似乎是有人特意抹去真相。
“怎么会这样?”陈实也看出了不对。
沈砚书盯着那道撕痕,脸上第一次没了散漫。
他想起陆昭师父忌日那天晚上,身上挥之不去的冷寂。
被撕去的,究竟是什么?老陆捕头当年,到底查到了什么?
沈砚书屈指在“献祭仪式”四个字上敲了敲,抬头看向陈实,
“这案子你师父当年是仵作,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两人纷纷点头,转向架阁库深处那张堆满杂物的角落。
陈实的师父江辞,还是靠躺在架阁库霉灰的木架旁,手里的酒壶滚到一边。
“师父?师父!”陈实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回应他的只有沉重而规律的鼾声,空气中弥漫的酒气越发浓重。
沈砚书耐着性子,提高音量,“江老头,醒醒,有事问你。”
江辞咂了咂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听不清的梦话,脑袋一歪,又没了动静。
苏小荷也凑近了些,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江老,我们想问个案子,就耽误您一会儿。”
依旧毫无反应。
江辞睡得极沉,仿佛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沈砚书眉头拧成了结,伸手拾起酒壶晃了晃,随手扔掉,站起身,对陈实摇了摇头,
“醉透了,怕是雷都打不醒。”
陈实无奈,转向沈砚书,有些焦虑问,
“师父叫不醒,现在该怎么办?”
近在咫尺的真相,就因为一场宿醉,又将几人隔在门外。
他想起陆昭的态度,又看向眼前的人,好像所有人都不想让他查这个案子。
苏小荷纤细的手指绞紧衣袖,她望着那卷宗,声线微颤,
“沈大哥,这案子……我怎么觉得这潭水,深得有些吓人?”
沈砚书闻言,将手中的卷宗不轻不重往桌上一按,烛火随之猛地一跳,映亮他眼底那簇毫不妥协的锋芒。
“水深?”他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疏狂的弧度,眼底却锐利,斩钉截铁道,“那又如何?小爷我就不信,这世上真能没了公道。”
他目光扫过卷宗上“陆玠文”三个字,语气愈发沉硬,
“越是有人想藏着掖着,不让我查,我偏要把它翻个底朝天,看看到底是哪些牛鬼蛇神,在装神弄鬼。”
沈砚书大步踏出架阁库的门。
陈实在将师父挪到舒服的榻上休息,苏小荷追出来,“沈大哥,你去哪?”
“查案!不告诉我们,那就自己查。”他嗓音沉静,如金石坠地,“一个案子罢了,只要是人做的事,总会留下痕迹。”
“他不敢查,我查。我要让他看看,我就是名副其实的应天府第一捕头。让他不仅在刀法上输给我,在办案上更要输得心服口服。”
苏小荷在一旁听得眨巴眼,小巧的脸上满是困惑,忍不住小声嘀咕,“陈大哥,沈大哥在说谁呀?”
陈实张了张嘴,做了个“陆昭”的口型。
苏小荷看懂了,反而更不解,“可是上月考核比武,沈大哥明明差了陆大哥半招,他什么时候输给你了?是不是记反了?”
沈砚书身形一顿,眼前闪过那天夜里,那个收刀入鞘时异常沉默的身影,和那句轻飘飘的“嗯,你厉害”。
那画面分明没过两天,却又遥远得像隔了两个春秋。
变了。
短短两日,一切都变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苏小荷纯然疑惑的目光,执拗道,
“就是输了,他亲口承认的。”
这话像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不愿再去深究那场“胜利”背后,陆昭为何一反常态地放弃争辩。
此刻,他只需要这个结果,压下心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枯井位于城西早已荒废的陈家旧宅后院。
沈砚书一手推开那扇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门,扬起的灰尘在午后惨白的夜光下纷飞。
院内杂草丛生,高及人腰,一片死寂中,只有他们三人踩断枯枝的声响,格外刺耳。
那口井,就静静地立在院落最深处。
井口由青石垒砌,年深日久,石缝里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湿滑粘腻。
“就是这里了。”沈砚书的声音不高,在这片寂寥的院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苏小荷下意识抓紧身前的挎包带,脸色比月色还白。陈实也屏住了呼吸,警惕地环顾四周。
沈砚书径直走到井边,俯身向下望去。
井内深不见底,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一股比周围空气更阴冷数倍的寒气,从井底幽幽地弥漫上来。
随后跟来的两人只看了一眼,就缩回了脖子。
苏小荷心里发毛,见井沿垂落不少枯藤和断枝,自告奋勇,“这井可深了。沈大哥,您小心点,我帮你把这些清理掉。”
说着,她伸手拉扯一根缠绕在井沿上的一把枯黄藤蔓。
岂料,那藤蔓远比看上去脆弱,孤枝难依,用力一拽,扯不动。
再一扯,藤蔓缠着枯枝,一齐撞过来,正好撞在探身下望的沈砚书腰侧。
“喂!快住手,苏小荷……”沈砚书话未说完,只觉得腰间受力,重心瞬间失衡。
他本来半个身子都已探入井中,这一下直接被打落了进去。
“沈捕快。”陈实的惊呼和苏小荷的尖叫同时响起。
沈砚书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井壁的湿冷飞速掠过身侧。他抽出短刀划过井壁,减缓了下降速度,但还是跌在井底,摔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月亮正在井口中央。
他惊魂未定地向上望,井口苏小荷那张吓得惨白的小脸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光点。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上方隐约传来。
沈砚书站起身,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跌痛的腰腹,没好气地朝上喊了一句,“苏小荷,回去再跟你算账。”
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哪里是普通的井底?
走个案子进度[笑哭][笑哭]两章后回来[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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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忧诡·枯井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