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灰尘来不及掸,沈砚书抬起眼帘看清周遭景象,连呼吸都不由得一滞。
这井底之下,竟别有洞天。
井底远比想象中宽阔,被改造成了一间狭小却齐整的书斋,四壁用青砖仔细砌过,防着井水渗漏,一侧甚至还掏出了个小小的壁龛,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盏早已油尽的灯盏。
另一侧靠着井壁,摆放一张柏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只是如今都蒙上了厚厚的淤泥。
“他竟把这井底当作了书房?”沈砚书喃喃自语,心头涌起一阵疑惑。
沈砚书用脚轻轻推开厚重的尘土,书生尸骸跪的痕迹,就在书案前。
地面还露出几道深深刻入砖石的痕迹,那并非寻常磨损,而像是某种诡异阵列。
在壁龛旁,他注意到几处暗褐色的污渍泼溅状地凝固在青砖上,借着微弱光线细看,墙壁上也有一些用利器刻出的扭曲符号,虽已被苔藓侵蚀大半,但残留的刻痕依然让人心生不适。
“这难道就是案卷里提到的献祭仪式?”沈砚书喃喃道,“可是,为什么与祁文山的案发现场不一样呢?”
他不得其解,只能先出了井。
沈砚书从阴冷的井底攀回地面,带着井下发现的线索,再次审视这座荒废的院落。
破晓的微光勉强穿透晨雾,为荒芜的院落镀上一层清冷的灰白。
沈砚书三人仔细搜查院子的每个角落,院子里除了疯长的杂草与残破的瓦砾,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东厢房的衣柜大敞着,几件寻常衣物散落在地,而稍显贵重的锦缎袍子却不见踪影。灶房角落的米缸倒在一旁,旁边存放油盐的陶瓮碎裂在地,像是被人匆忙翻检过。
几人走出那扇吱呀作响的破败院门,恰见不远处已有早起的行人经过,那是一位推着独轮车的老汉,车上堆着些新鲜菜蔬,正打算赶往早市。
沈砚书快步上前,拱手道,“老伯,叨扰了。向您打听一下,这处院子……”
他侧身指了指身后那荒废的宅门,“荒废是不是有些年头了?”
那老汉停下脚步,顺着沈砚书所指望去,摆摆手,极为忌讳,
“几位是外乡人吧?听我一句劝,这地方邪性,莫要多打听,也莫要再靠近了。”
说罢,老伯推车要走,被沈砚书按住。
沈砚书知道打听对了人,接着道,“老伯,我们想寻个清净院子,有牙人推荐了此处。您说这地方邪性,怎么说?”
那老汉打量他们几眼,摇头叹道,“几位还是看看别处吧。这宅子本也是一处好宅,只是七年前死了人,才败落成这样的。”
“死了人?”沈砚书故作惊讶,“怎么说?”
“是个投奔姨母家的书生。”老汉压低声音,“那家子像着了魔似的要考功名。书生两次落第,这次竟说要找个极僻静处苦读,自个儿搬去了后院枯井底下,扬言考不上来就不出来。”
他说着打了个寒颤,“谁知科举前夜,人就死在井下了。发现时那模样……唉,他姨母一家连细软都没收拾,当夜就逃得无影无踪。”
“逃走?!”沈砚书讶声,若是举家逃命,不该只带走值钱物件,却留下这些日常家什。
那老汉闻言,反问道,“逃走怎么了?”
“没什么。”
沈砚书应道,拱手感谢,“老伯叨扰了。”
老汉临走,还嘱咐一句,“总之这宅子不干净,你们若是要买宅院,还是另寻别处吧。”
“多谢老伯提点。”沈砚书从善如流地再次拱手。
转身对陈实和苏小荷使了个眼色,“既然如此,咱们先回去吧。”
回到衙门时,早已过了早饭的时辰,三个人都没吃饭的心情。
空荡荡的值房里,只有他们三人围坐在木案旁。
晨光从半开的支窗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几方明亮的光斑,光柱中浮尘微动。
一整日的奔波,从架阁库的尘封卷宗,到枯井下的诡异书房,再到荒院中徒劳的搜寻,看似得了不少线索,却仿佛散落一地的珠子,怎么也串不成串。
苏小荷看着眉头紧锁的沈砚书,忍不住轻声问道,“沈大哥,眼下我们该从何处着手才好?”
陈实将目光从卷宗上抬起,声音沉稳,“依照刑名惯例,若是连环案件,凶徒选择目标,必有某种规律可循。找出这个共同点,往往是破案的关键。”
“不错。”沈砚书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木桌一阵摇晃。
他豁然起身,将三份泛黄的卷宗在桌上彻底摊开,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描述死者身份的文字上,
“你们来看,一个盐商,一个出嫁的女子,还有一个是屡试不第的书生。男女有别,年纪悬殊,出身更是天差地别。那凶手究竟是凭着什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他说话间,苏小荷已默契地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依照沈砚书的思路,开始逐项誊抄、归类。
她写得极认真,将三人的籍贯、职业、遇害时间、地点一一罗列。
当她誊写到书生的生辰八字时,运笔的节奏忽然被打断了。
她盯着那寥寥数个字,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咦?”
沈砚书闻言,转头看她,目光锐利,“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苏小荷抬起头,眉头微微蹙起,带着几分不确定,“这个书生的生辰我瞧着好生眼熟。除了时辰,和我表姐的一样。”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那年她合婚批八字,我恰巧在旁边伺候茶水。听得那媒婆嘴碎,说我表姐的命格原是极险的,幸亏是早生了半个时辰,又靠她那张巧嘴在男家面前多方转圜,才勉强说成了那门亲事。否则……”
“否则如何?”沈砚书追问。
苏小荷长吁口气,“媒婆说,若按原本的时辰,便是个万中无一的极阴命格,刑克六亲,尤其……克夫。”
“极阴八字?”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沈砚书的脑海。
他看向书生的八字,按当年的调查笔录,他正是比苏小荷的表姐早了半个时辰。
沈砚书立刻沉声下令,“小荷,你立刻出去一趟,找个算命先生,把另外两人的生辰也拿去,看看他们的命格。”
“好,我这就去。”苏小荷心头一凛,立刻应下。
她放下笔,拿起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指尖竟有些微凉。
苏小荷匆匆推门而出,身影没入浓稠的夜色里。
她心中焦急,攥着那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纸张,低头快步冲出值房,刚转过廊角,便结结实实撞进一个带着清冽书墨香的怀抱里。
“哎哟!”
她惊呼一声,向后跌坐在地,手中的纸张散落开来。
抬头一看,正对上应天府尹谢晦明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
他身形稳如青松,并未伸手搀扶,只垂眸淡淡看着她。
这一幕,恰好被抱着文书经过的书办柳钉儿瞧见。
她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弧度,想起自己前日借着核对账目的由头,假意跌倒想靠向谢晦明时,对方是如何轻描淡写地侧身避开,让她险些摔个难堪。
谁不知道谢大人最不喜女子近身。
这个府衙里只有她和苏小荷两个女子,谢晦明洁身自好,避讳得很。
谢晦明的目光掠过揉着额角的苏小荷,落在她身旁飘落的一张纸上,弯腰捡起,目光落在那几行字迹上,眉头紧锁。
“这是什么?”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苏小荷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解释,刚起身一半,却感觉裙摆被什么牵绊住,一个趔趄。
裙摆正正被谢晦明踩在脚下。
苏小荷索性蹲跪在了谢晦明脚边,仰起头,急急回道:“回大人,我们、我们发现了一个线索,正要去查证。”
“你去查证?”谢晦明难以置信。
“对呀。”
苏小荷仰起的小脸因着急和窘迫泛着红晕,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就这么看向他。
从这个角度看去,谢晦明只见她梳着双环髻的发顶,几缕碎发因刚才的碰撞散落在颊边,像只受惊又想蹦跶的小雀。
他眉头微蹙:“站起来,蹲着成何体统。”
苏小荷却委屈地指了指他的脚下,声音带了点鼻音,“大人,您,您踩到我的裙摆了。”
谢晦明一怔,低头看去,自己官靴的一角果然稳稳踩在她那片水绿色的裙裾上。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束缚一松,苏小荷这才得以站起身,忙不迭地拍打衣裙上的尘土,又怯生生盯着他手里的纸,动作带着几分少女的慌乱,耳根都红透了。
谢晦明将拾起的那张纸递还给她,目光快速从她眉眼间掠过。
“去吧。”他语气依旧平淡,“日后走路小心些。”
值房里,沈砚书继续凝神重翻西郊那桩案子的卷宗。
陈实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目光却不时瞟向窗外,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沈捕快,苏姑娘去查八字了,眼下我们该如何着手?”
沈砚书闻言抬起头,阳光恰好照在他半边脸上。
他将卷宗往陈实面前推了推,手指精准地落在证物图样中那根银簪上。
“就从它查起。”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值房里格外清晰,“凶手能抹去人的来历,却抹不去这些死物的痕迹。查这根簪子的出处,把它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先确认死者的身份。”
日光下,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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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忧诡·枯井书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