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的两扇朱漆大门平日里总是透着股威严气派,今日却无端被一股低压笼罩。
陆昭穿着一身鸦青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极其刺眼。
“哟,”沈砚书人未到,声先至,那调子拖得长长的,裹满了冰碴子,“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原来是陆大人大驾光临。”
他一步跨出门槛,站定在陆昭面前,刀子眼刮过陆昭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
“真是稀奇,”沈砚书扯了扯嘴角,“陆大人如今真是守规矩了,进我等小小应天府衙,都晓得先递拜帖了?怎么,翻我院墙偷我好酒喝的时候,倒没见你这么讲规矩?”
闻言,陆昭身后的缇骑们脸色微变,看向二人的目光带上了惊疑。
对上沈砚书那双怒红的眼,陆昭的声音比眸子还要冷,字字如针,
“好酒需配英雄。沈捕头那酒与其自己宝贝着喝,还不如泼在沟渠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砚书身上略显褶皱的官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至于规矩,锦衣卫办案,自然有锦衣卫的规矩。沈捕头难不成还想教锦衣卫办事?”
沈砚书气得眼角都红了,正要反唇相讥,跟在他身后的衙役气喘吁吁地跑到,敬畏地向陆昭拱手,“府尹大人说,请陆百户进去。”
“想进?”
沈砚书正在气头上,侧身一步,直接站在大门正中,堪堪挡住了陆昭的去路,
“这案子是应天府先接的,你说接管就接管?锦衣卫什么时候连这种凶杀案也要抢了?陆昭,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踏进这道门!”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陆昭眼神终于沉了下来,低声喝道,“沈砚书,让开。”
“我要是不让呢?”
“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陆昭出手了。
他并未用刀,五指成爪,直取沈砚书肩膀穴位,意图将他推开。
锦衣卫办案擒拿的路数,这招狠辣,不带一丝旧日情分。
沈砚书也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本能地侧身格挡,反手扣向陆昭的手腕。两人就在这应天府大门前,过了几招。
拳风腿影,皆是毫不留情。
这下,看热闹的锦衣卫缇骑倒分不出这位应天府的捕快与他们新晋的百户,到底是近是疏。
沈砚书功夫不弱,但陆昭显然更胜一筹,且招数凌厉实用。
几招过后,沈砚书也意识到这点,他全力攻去,一拳直击陆昭腹部。陆昭身形一滑,错身而过的瞬间,沈砚书变拳为掌,搭上那把绣春刀——
“锵啷”一声清响。
那柄象征着锦衣卫权柄的绣春刀,被沈砚书这番巧劲从刀鞘中带出了一半。
缇骑们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陆昭按住沈砚书的手背,眼底已露锋芒。
也就在这一瞬,沈砚书似乎早有所料,抡起左拳挥向他的面门,在陆昭后退之际,绣春刀出鞘。
阳光下,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
所有人都惊呆了,陆昭身后的缇骑们更甚,手按上自己的刀柄,他们个个倒吸口凉气,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百户的刀,谁碰谁死。
更准确地说,陆昭不喜任何人碰他的任何东西。
沈砚书抽出刀后,并未挥向陆昭。
只见他手腕极其灵活地一翻,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刀光刷刷几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苹果皮簌簌落下。
沈砚书停下动作,举起那被削得干干净净的苹果,笑容里满是挑衅,
“啧,陆大人的刀看着亮堂,怎么感觉比我们应天府的配刀还顿了不少?削个苹果都差点崩了刃。看来锦衣卫也不过徒有其名。”
石阶下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沈砚书一口咬下苹果的清脆声响,格外刺耳。
陆昭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只是瞬间被极寒冻住,周身寒气逼人。
他的目光从沈砚书的侧脸,滑到他握着刀的手,最后落到那只被咬的苹果上,忽得,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沈捕头好手法。看来应天府现在确实清闲,竟让沈捕头练出这些市井杂耍的功夫。这刀钝不钝,要不要试试砍点别的?比如……你那颗只会意气用事的榆木脑袋?”
“陆昭,我操你大爷!”沈砚书彻底炸了,理智连同苹果被扔到九霄云外,握着那柄绣春刀就扑上去。
可他忘了脚下台阶,猛地一冲,被绊了一下。
“唔~”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沈砚书的目光马上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这个姿势太过狼狈。
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陆昭甚至还微微侧过身,给他留出地方。
就在沈砚书以为自己要给陆昭磕个五体投地时,一只手臂箍住了他的腰,轻轻一带,硬生生将他从失衡的边缘捞了回来。
沈砚书下意识抓紧了那只手臂,鼻尖撞进一片冷硬的衣料,上面沾染着淡淡的陌生熏香。
他愕然抬头,正对上陆昭近在咫尺的脸。
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眼神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戏谑,出手捞他好似只是嫌他碍事。
“站都站不稳,还是这么笨。”陆昭的声音压得很低,距离这么近,夹杂着混响,掠过他的耳郭。
陆昭猛地抽回手臂,好似还推开他一把,沈砚书又踉跄了一下。
同时,从沈砚书发僵的手里取回自己的绣春刀,利落归鞘。
动作行云流水,抬步踏入应天府衙的门槛。
看着尸体被抬走,沈砚书还是忍不住去拦。
府尹谢晦明脸色铁青,厉声喝止,“放肆!沈砚书,还不退下,休得对陆百户无礼,他是带着公函来的。”
陆昭打开沈砚书的手臂,擦肩而过,脚步再没有片刻停顿。
沈砚书拳头攥得死紧,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昭的背影消失在府衙门口。
他好想冲上去,冲上去抢回尸体,冲上去把陆昭彻底留住。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府衙门口,沈砚书才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朱红色的门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闻声赶来的苏小荷和陈实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凑上来。
“沈捕快……”
“滚!”
沈砚书低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
*
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冲突尽数吞没。
应天府衙值房里,一盏孤零零的烛火在无风中摇曳。
沈砚书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里恍惚。
陈实没进屋,只是敲敲门,“我师父回来了,我和小荷要过去询问案子的事,你去吗?”
沈砚书的眸底这刻亮出一丝光亮。陈实的师父,老仵作江辞,现在掌管架阁库,是应天府的老资格,经历过无数风浪,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陈年旧案的秘辛。
他更像一座沉默的活档案库。
“走。”沈砚书豁然起身,抓起桌子上的佩刀推门出去,“去找江老头。”
苏小荷和陈实连忙跟上。三人沉默地穿行在寂静的巷道里,只有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应天府衙最深处僻静的一间屋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书墨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
陈实上前拍了拍门,里面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
好一会儿,他们顾自推门进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衣衫不整地靠在一处橱子脚下,眼神浑浊,满脸醉醺醺,一只手里拎着个酒壶,右边袖子里空荡荡的。
他比沈砚书印象中的样子又苍老很多。
“谁、谁啊,大晚上的。”他打着酒嗝,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陈实,“是你小兔崽子啊,来,陪师父喝一杯。”
“师父,您喝多了。”陈实走过去扶他起身,被江辞一把推开。
架阁库里又乱又潮,到处堆着案卷,江辞身体周围还散落着许多,空气浑浊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人的到来,让昏暗的架阁库更显局促。
江辞又灌了一大口酒,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会睡过去。
沈砚书耐着性子,蹲在他面前,“江老,我们遇到个棘手的案子,想请教您老人家。”
虽叫着老人家,但江辞并不年老,他与府尹谢晦明同年,刚过不惑之年。只是他颓然,花白头发杂乱地飘动,多了几分苍老感。
“案子?”江辞嗤笑一声,摆摆手,“没、没案子,天下太平,喝酒,喝酒。”
沈砚书没理会他,加重语气继续问,“近日出现两个案子,荒山女尸案,盐商祁文山案,两个死者都跪姿,眼球被挖。”
听到“跪姿”二字,江辞浑浊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淹没在醉意里。
沈砚书拿出苏小荷描摹的凶案现场图,“现在线索断了,我们想问江老知不知道这个铜镜的由来,或者,这个祭祀仪式的寓意,从这些地方再查。”
江辞挥挥手,酒壶里的酒液都洒了出来,他声音嘶哑低吼,“查什么查,有什么好查的。听老夫一句劝,别查了。这案子,你查不了。”
闻言,沈砚书的火气登时冒上来,“为什么查不了?!就因为锦衣卫插手?就因为可能牵扯到什么狗屁大人物?两条人命,难道就白白死了!青天白日,难道就没了公道可言。”
“呵,公道!十几年没听过这两字了。”江辞哂笑,睁开醉眼朦胧的双眼,“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实话跟你说,这个案子沾上了,是要人命的。不只是你,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活不成。撒手吧,就当没这回事。”
“如果我偏要查呢?!”沈砚书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那双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固执的火焰,“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对不起这身衣服,对不起死者喊不出的冤屈。”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陈实和苏小荷跟着应和。
那一刻,少年人的锐气和近乎笨拙的坚持,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亮眼。
江辞看着他,忽然愣住了。
醉意朦胧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恍惚,有追忆,有一丝欣赏。
看着他这副模样,江辞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同样年轻气盛的自己和他们。
看到那个头也不回,早已远处的背影。
“呵呵呵呵…”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苍凉而苦涩,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淌下,混浊的眼眸里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
“你们这些年轻人。年轻人啊,年轻,真好。好啊!”
江辞不再看沈砚书,几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屋里一个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
声音断断续续,“那里有个案子,与这两个案子如法炮制。可能对你们现在查的案子有帮助。”
这段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三人猛然转头,目光一齐射向那个阴暗角落。
祁文山竟然不是第一个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