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大亮,可今日灰蒙蒙的。
那口薄棺用些柴草虚掩着,两个徐府的心腹家仆一路避着人眼,往城外荒山赶。
薄棺里正是仍以诡异姿势跪着的柳娘。老爷吩咐了,死得这般不祥,又是女子,不能入祖坟,找个无人知晓的荒僻处悄悄埋了,连同那张绣着纹样的人皮。
两人一路无话,只觉得板车上的东西沉得吓人。好不容易运到城西荒山,山中毫无征兆地起了雾。
那雾来得极快,仿佛从地底渗出,又像是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灰白色的,湿冷粘稠,顷刻间就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几步之外,树木变得影影绰绰,如同鬼影。
“邪门了,怎么突然起这么大雾?”停下车子,一个仆人声音发颤,咱们就把人埋在这里吧。
另一个也心里发毛,只想赶紧埋完离开。抡锹的手都在抖,速度极快。
就在这时,一阵缥缈幽怨的女子哭声,若有似无地顺着雾气飘了过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呢喃,仔细听,竟像是在反复呼唤,
“郑郎,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娶我?我的嫁衣绣好了。”
声音凄楚,带着无尽的思念和绝望,在这浓雾弥漫的荒山野岭之中,显得格外瘆人。
“谁?谁在那儿!”一个仆人壮着胆子吼了一声,声音却在雾里显得空洞无力。
那呼唤声没有回答,反而似乎更近了些,就在他们身边徘徊,在他们耳边寻找。
两个仆人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就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木质爆裂声响起,两人惊得跳开,就在眼前,那口薄棺竟然崩裂开来。
一具血淋淋的身体猛地从棺材里弹起来,胡乱裹回身上的人皮沾了血,配上龙凤呈祥的刺绣,真的像穿了身嫁衣。
浓雾缭绕在她周围,在两个吓破了胆的仆人眼中,她就像凭空飘了起来。
“鬼、鬼啊——!”俩仆人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他们再也顾不得挖坑,顾不得老爷的吩咐,连滚带爬地朝着下山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
浓雾之中,只留下那座被粗暴刨开的新坑,崩裂的薄棺,以及那个眼窝空洞“望”向远方的跪着的身影。
幽怨的呼唤声似乎还在雾中回荡,
“夫君,我的嫁衣绣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
清晨,京兆府衙门口还带着几分未散尽的凉意。
沈砚书踩着点踏进衙门,嘴角的淤青格外显眼,引得沿途的衙役纷纷侧目。
捕快刘二狗正靠在廊柱上剔牙,瞥见他这副尊容,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
“哟,这不是咱们沈大捕快吗?怎么,昨儿个得罪了锦衣卫,被挂了彩?”他故意提高了声调,引得周围几个的哄笑。
沈砚书脚步没停,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冷回敬,“早上的粪车从你家门口过,没吃饱?嘴这么臭!”
刘二狗脸色一变,刚要发作,旁边一个老成的文吏拉了拉他,“少说两句吧。自打陆昭走了,他那坏脾气倒是一点没糟践,全留给沈砚书了。”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被周围几个人听见。提到陆昭,气氛微妙地沉寂了一下。
沈砚书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向签押房。还没等他坐下,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西郊荒山发现一具女尸,跪姿,剥皮……”
不等话说完,沈砚书抓起刚放下的刀,“这案子我接了。”
他立刻点人,“陈实,苏小荷,我们走。”
被点到的陈实立刻应声跟上。而角落里正在写着什么的苏小荷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小跑过来,一边整理着腰牌一边低声嘟囔,
“为什么是我?衙里还有好多同僚呢。”
上次是因为衙内无人迫不得已,这次沈砚书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沈砚书脚步飞快,头也没回,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废什么话!上次我就说过,咱们四个人是一组的。以后,咱们进出同往。”
苏小荷跟上他的步伐,声音更低了,“可是,陆大哥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四个人还如何在一起?”
闻言,沈砚书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更加坚定地向前走去,
“他肯定会回来的。在那之前,我们更不能先分开。”
苏小荷咬了咬唇,没再说话,陈实也默默加快了脚步。
三人快马加鞭赶到西郊荒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泥土和血腥的怪异气味。
翻身下马,看到坑边情景的那一刻,即便是见过死尸无数的陈实,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腾。
苏小荷更是瞬间捂住了嘴,脸色煞白,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浅坑旁,一具女性的尸体正以一种歪歪斜斜的姿势跪躺着,皮肤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泥土被浸染大片的红,场面惨不忍睹。
“这、这是,另一个祁文山。”苏小荷的声音发颤,脚下踩中一根断裂的树枝。
苏小荷屏下呼吸朝旁边挪了一步,万万没料到,枯草之下,一根韧性十足的暗绿色老藤正等着她。
“哎呀!”
脚踝被猛地绊住,苏小荷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像个笨拙的木偶般直直朝前扑去,正砸在全神贯注查看尸体的沈砚书后背,
沈砚书毫无防备地被撞得向前猛扑出去,下巴狠地磕在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眼前金星乱冒。
苏小荷自己也摔得七荤八素,半边身子还压在沈砚书腿上,慌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对对对对对不起,沈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有藤有藤蔓绊我,我我我我就是这么倒霉。”
她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反而差点又踩到沈砚书。
沈砚书趴在地上,缓了好几秒才吸上一口带着泥味的空气。
他爬起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强压着火星子,
“苏小荷,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把看到的画下来、记下来就行了。不要动,不要动。”
苏小荷退后两步,委委屈屈站在那里不敢上前。
沈砚书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就在他下巴磕到的地方。他拨弄开周围的浮土,露出来一只银簪。
样式精巧,虽然有些变形,但仍能看出绝非乡下之物。簪身上还留有模糊的刻痕:柳。
陈实凑过来,“她姓柳?”
“不能确定,但是可以顺着这个线索查这个人的身份。”沈砚书思维疾转。
他看向苏小荷,“这次算你将功补过了。画完了吗?”
苏小荷点点头,然后三人收殓尸体返回应天府衙。
京兆府衙,值房。
府尹谢晦明刚端起一盏热茶,还没来得及啜饮,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沈砚书带着一身山间的寒气和浓重的血腥味闯了进来,眼神像要杀人。
谢晦明看清是沈砚书,不悦地皱起眉头,“沈砚书,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大人!”沈砚书根本顾不上礼节,声音又急又沉,“西郊荒山发现一具女尸,跪着,双手反扣,死状与祁文山一模一样,祁文山的案子凶手根本没有伏法,还在继续作案。”
“卑职恳请大人,重启祁文山案,并案处理。”
闻言,谢晦明放下茶杯,脸色变幻不定,“祁文山的案子已经了结。卷宗已封,不可能重启,更不会并案。”
“结了?”沈砚书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冲到公案前,“凶手逍遥法外,如今再次犯案,手法如出一辙,这叫结了?大人,那现场卑职亲眼所见,绝不会错,这分明是同一个凶徒所为。”
“住口!”谢晦明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沈砚书,注意你的身份,敢这样跟本官说话。上谕封赏的案子怎么可能重启。此案按新案处理,祁文山的案子不要再提。”
沈砚书见府尹的态度,一个压抑许久的念头猛地脱口而出,
“大人是不敢查吧?是因为陆昭曾经推断,那幕后之人极可能是您的同窗好友,现任钦天监监正魏良。府尹大人是想官官相护,徇私枉法?!”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值房炸响。
谢晦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低声喝道,“滚出去。”
沈砚书还想说什么,此时一个衙役进门,“大人,陆昭、百户,来了。”
他来做什么?
一个公函递到谢晦明手中,“陆百户说,要接管西郊荒山女尸的案子。”
沈砚书闻言,转身往外走,只是两步后脚下一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卑职还有一事问大人,都说大人刚正,如果我真查出来幕后之人是魏良,大人可会徇私枉法?”
“如果你能证明是魏良所为,本官绝不阻拦。”
“但,本官要铁证。”
赵府尹声音压得很低,“本官丑话也说在前,如果你拿不出铁证,就是凭空构陷朝廷大员,本官第一个摘了你的脑袋,谁也保不住你。”
沈砚书终于缓缓转过身,抱拳行礼,语气坚决,“卑职,定会找到铁证!”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值房。
府衙大门前。
几个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一字排开,神色冷峻,身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将京兆府的衙役们都逼得退后了几步,不敢直视。
而为首那人,正背对着府衙大门,身姿挺拔如松,似乎在打量着街景,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仅仅是一个背影。
沈砚书的呼吸莫名停滞。
仿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陆昭缓缓转过身。
那双深得像寒潭的双眼,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来时,带着锦衣卫特有的审视一切的冰冷和压迫感。
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却遥远得令人陌生。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