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床上“诈尸”的“祁文山”利落地跳下来,一把抹开脸上的锅底灰,露出了沈砚书那张带着几分得意又混杂着紧张好奇的脸庞,凑到地上。
这时,验尸房的侧门被推开,陆昭他们扔掉扮鬼的白布帘子跑进来,陈实用手指试探了一下脖颈,
“死了。”
沈砚书惊讶地瞪大了眼,压低声音却难掩诧异,“不是吧?真就这么吓死了?这胆子也忒小了。”
陈实继续手法熟练地检查,语气平静地确认道,“瞳孔散大,心跳骤停,确系惊恐过度,胆裂而亡。”
沈砚书闻言,咂了咂嘴,这结果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伸手,一把扯下了黑衣人脸上的面巾。
面巾下的那张脸,让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秦押司?!”苏小荷失声低呼,“怎么会是秦押司?”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叫错了,赶忙改口,“不是,是秦大人,他刚通过了铨试,他让我叫他秦大人。”
沈砚书想起秦陵刚才说的话,既愤恨又鄙夷,“他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挖眼球就可以升官发财。为了这顶破乌纱帽,这种缺德事都干得出来,真是令人不耻。”
一直抱胸而立的陆昭,此时幽幽开口,“耻不耻的暂且不说,沈捕头这一番‘大显神通’,看客被吓死了,这戏,怕是没法往下唱了。”
一阵沉默笼罩下来。
“完了。”沈砚书泄气地揉了揉额头,“线索又断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心头。
*
夜色如墨,将应天府衙门的飞檐斗拱都浸染得一片沉寂。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三更天了。
验尸房的油灯被熄灭,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四人前前后后走出来。秦陵的尸体正躺在停尸台上,府尹已然歇了,此事他们打算第二日再报。
空气里还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一丝验尸房特有的气味,混合了皂角和**的味道,沈砚书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气,试图压下胸口的滞涩烦恶,那气味却像缠在了肺腑里,挥之不去。
长长的青石街道空无一人,只余两旁屋檐下间隔挂着的灯笼,投下一小圈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太静了,低沉得让人心头发慌。
沈砚书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有些发干,“阿昭。”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案子就断在这里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啊?”
他的话飘在夜风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走在他身旁半步之外的陆昭闻言,只是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灯笼的光滑过他线条利落的侧脸,映出一片沉静的阴影。
他的声音比这夜风更凉几分,清晰地敲在沈砚书耳膜上,
“听我一句劝,这案子,到此为止。”他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再查下去,功劳簿上找不着你,乱葬岗里倒会给你留个坑。”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说?”沈砚书几乎可以确定,语气里带了几分笃定。
陆昭的脚步没停,“知道什么?”
他语气里带着惯常的那种冷漠,“你查案查癔症了?我若真有未卜先知的脑子,还用在府衙里耗着,早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堵得人胸口发闷。
两人恰好走到分岔路口。
沈砚书毫不迟疑地抬脚往自己家的方向拐去,只懒洋洋地背对着他挥了下手,算是告别。
陆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同样转身,很快融入更深的巷道阴影里。
只是,沈砚书并没有回到自己家,而是脚步一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陆昭,远远缀着,直至看着陆昭推开院门进去,才绕到屋后,身形利落地翻上墙头,找了个既能看清院内正房门口又有枝叶遮掩的角落,蜷缩起来,目光紧紧锁住那扇打着影子的窗户。
夜越来越深,万籁俱寂,连灯都熄了,那扇窗后黑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无。
虫鸣似乎也跟着消失了,只有冷清的月光洒在院中。
沈砚书干脆在青瓦上坐稳。
底下倏忽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沈捕头这是改行当狸奴了?”
他低头,正对上陆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正静静地看着他,清冷的眸光比月色更淡。
那人斜倚在墙下?着黄的银杏树干上,一片银杏叶飘落肩头,素白劲装衬得身形如天外谪仙。
沈砚书身影骤然一僵。
“我……”沈砚书喉头一紧,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嘴边。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底那点心虚忽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不吝的坦然。
沈砚书清了清嗓子,打算用一个潇洒的翻身落地来挽回点气势。
夜露早已浸湿了青瓦,沈砚书的足尖发力,猛地一滑,预想中的稳健落地瞬间变成了失控的跌坠,整个人不偏不倚,直直朝着树下的陆昭砸去。
风声掠过耳畔,沈砚书在电光石火间甚至冒出一个念头:砸他身上也不错,总比摔个结实强。
这念头刚闪过,他就看见陆昭面无表情地往后从容让开了一步。
完了。
沈捕头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阴钩里翻船的狼狈。
关键还有人落井下石。
就在他准备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刹那,一只手臂倏地揽住了他的腰身。
一股巧劲一带,将他下坠的力道稳稳卸去。
天旋地转间,他已一种奇异的姿势,被陆昭半扶半抱着,安然站在了原地。
脚底踏实,沈砚书惊魂未定,下意识跳开,耳根红到颈后。
“陆,陆,陆……”
他大脑真的一片空白。
陆昭双手环胸,唇角始终勾着淡淡的弧度,静静看向他,“昭”字看样子说不出来了。
他一只手极为自然地探出,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勾走了沈砚书手中的其中一坛酒。
旁若无人地拍开泥封,仰头便饮了一口。
清冽的酒液微微沾湿了他的唇角。
陆昭垂眸,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一脸懵然的沈砚书脸上,语气一贯平淡,
“人摔了无妨,不能糟蹋了好酒。”
腰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力道。
可听到这话,一股说不清是窘迫还是恼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陆昭!”他几乎要跳脚,“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就等着看小爷我出丑是吧?”
他指着陆昭手里那坛酒,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枉费小爷我今天千辛万苦给你送酒来,怕你今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陆昭在月光下的侧影更显清寂。
沈砚书沉默一瞬,目光望向这片被月色笼罩的院落。
每次来都感觉空落落的。
“今天这个日子,”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掠过陆昭比平日更沉寂的眉眼,“你不去我家偷酒,我只好给你送来了。”
酒坛是陈年的醉春风,泥封上还沾着沈家地窖里特有的潮气。
陆昭的视线落在酒坛上,微微一凝。
“难为满眼案子的沈大捕头记得。”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坛壁上轻轻摩挲,连怼人都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又灌了一口。
沈砚书也默默陪了一个。
烈酒入喉,灼热一路烧进心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层柔软的茧,将一切心照不宣包裹其中。
沈砚书将空了的酒坛随手搁在石阶上,坛底与青石相碰,发出一声清响,像是在刻意地打破这片过于沉重的宁静。
他向后撤开两步,手腕一翻,腰间的长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月下划出一道流畅的银弧。
沈砚书嘴角扬起那抹惯有的的痞度,眼神亮得逼人,“给你看看小爷我新悟出的精湛刀法。”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
刀光看似随意地在空中舞动了几下,衣袂翻飞间,带着一种潇洒不羁的美感。
下一刻,刀势陡然一变,带着清晰的破空之声,直直朝陆昭肩头劈去。
这一刀,速度与力道拿捏得极准,是挑衅,更是邀约。
陆昭眼底那潭沉寂的湖水,被这一刀惊起了涟漪。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侧身避过,反手间,刀锋顺势迎上。
手里的酒坛始终没舍得扔。
沈砚书的刀法大开大合,霸道纵横;陆昭的招式则诡谲难测,如影随形。
双刃碰撞之声悦耳。
几十招后,沈砚书寻得一个微小的间隙,刀尖巧妙一挑,精准地格开陆昭的兵刃,顺势向前半步,另一只手已虚扣在陆昭持刀的手腕上。
“怎么样?”沈砚书微微喘息着,额际沁着细汗,笑容得意又张扬,“这回我可是实实在在赢了半招。应天府双刃之首,你认不认?”
“认。”
陆昭轻松挣脱钳制,还刀入鞘,发出一声轻响。
竟然这么干脆地,就承认了?!
沈砚书嘴角的笑意微微凝住。
他看着陆昭收起兵刃仰头饮完剩下的半坛。
月光勾勒着他侧脸的线条,那层坚冰似的冷漠,似乎在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中,好似融化了些许。
陆昭师父的事情,他也有些耳闻。
这样的陆昭,不应该被怀疑。
“输给我不丢人,以后应天府第一,本捕头罩着你。”
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陆昭的院落里,将青石板染成一片银白。
两坛烈酒已然见底,沈砚书眼底泛起迷离的水光。
他忽然伸手攥住陆昭的前襟,将他拽到跟前。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陆昭猝不及防,他下意识伸手撑在沈砚书耳侧的墙上,才稳住身形。
另一只手里攥着的酒壶晃了三晃。
两人瞬间近得呼吸可闻。
沈砚书身上清冽的酒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
陆昭垂眸看着他的醉颜,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眼尾泛着诱人的红。
“陆昭……你瞒不过我。”沈砚书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陆昭的喉结,
“这个案子你查到了什么对吗?”
陆昭喉结轻轻滚动,撑在墙上的手微微收紧。
月光为沈砚书镀上一层银边,连他纤长的睫毛都清晰可数,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比平日那个伶牙俐齿的捕头惹人千百倍。
“这个案子……”沈砚书又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上陆昭的唇角。
沈砚书此时的双唇微张,被酒液浸润得嫣红水润,随着呼吸轻轻开合,嗓音里带着醉意的朦胧,
“你知道凶手是谁,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对不对?”
温热的呼吸拂过唇瓣,陆昭眸色渐深。
他忽然放下手中酒壶,扣住沈砚书的后颈,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在几乎鼻尖相抵的距离低音道,
“你确定……要在这个距离审我?”
沈砚书醉的厉害,全然不为所动,反而两只手全部凑到陆昭胸前,拉着他的衣襟摇晃,鼻尖一下一下蹭过陆昭的下巴,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你我永远查不到真相?”
陆昭轻轻叹气,“你醉了。”
“我没醉。”沈砚书忽然凑得更近,长睫扫过陆昭的脸颊,带着酒气的唇在距离他唇角寸许处停住,“那你说,说你不如我。”
还没等陆昭再说什么,沈砚书忽然低头,对着陆昭的脖颈就是一口。
不重,却带着惩罚般的意味,温热的唇齿在肌肤上留下细微的刺痛与湿意。
“让你整天在衙门凶我。”他含糊地抱怨,舌尖无意识地掠过刚刚留下的齿痕,
“再瞪我,我还咬你。”
陆昭呼吸一滞,扣在他颈后的手骤然收紧。
那道细微的痛感仿佛点燃了某种压抑已久的东西。
沈砚书还得寸进尺地凑近陆昭耳边,“那你说…说你不如我……刀法、查案……统统不如我……"
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暗沉如夜,倒映着怀中人醉意朦胧的模样。
陆昭忽然一个翻身,将沈砚书压在桂花树下,落英簌簌洒了两人满身。
“非要我说?”陆昭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方才咬他的红唇,
“那你听好了——”
他忽然低头,在距离那双唇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住,温热的呼吸交织,“我确实不如你……”
“不如你会咬人。”
沈砚书闻言,那双蒙着水光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碎星。
他根本没听清后面那句调侃,只捕捉到了前半句的认输。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地扬起下巴,染着醉意的笑容明媚得晃眼。
趁着陆昭一时不备,他灵活地从对方怀抱里钻出来,踩着虚浮的鼓点,目标明确地冲向院中那棵老桂树。
“陆昭承认他不如我。”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攀上树干。
月白色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墨发间沾染着零落的桂花,在月光下隐隐发光。
爬到一半,他还不忘回头看向树下的陆昭,带着几分挑衅,“看见没?小爷我……呃……无所不能……”
陆昭站在树下,抱臂静静地看他。
话音未落,沈砚书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从树上坠下。
陆昭无奈,展臂将他接个满怀。
沈砚书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肩窝,含糊道,“接得……真准……”
沈砚书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动,膝弯无意间蹭过他的腰际。
“别闹了。”陆昭的声音已然沙哑无声。
陆昭将人放在榻上,“不早了,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值。”
沈砚书突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两人墨发交缠,鼻尖相抵,在昏暗的帐幔间对视。
“阿昭……”沈砚书醉眼朦胧地按住他的双肩,“你知不知道……”
他的膝盖正巧搁在对方腿间,感受到身下人瞬间的僵硬。
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整个人像条惑人的水蛇般缠上来,温热的吐息带着酒香拂过陆昭的耳畔,
“你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陆昭的呼吸骤然乱了节奏,被桎梏的双手青筋暴起。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暗沉如渊,声音里只剩压抑,
“别、闹、了。”
沈砚书非但不听,脑袋晃悠悠,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喉结。
衣襟不知何时已然散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在烛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
“若是……我偏要闹呢?”他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混不吝那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