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观内一场激斗后,假道士们死的死、擒的擒。谢晦明命人清点人数,押解回府衙细细审问。
一番核查下来,发现头目玄通趁乱不知所踪,显然早就想好了金蝉脱壳之计。
衙役将此事禀报谢晦明,谢晦明淡淡应了声“知道了”,便下令道:“将此间一干人犯押回府衙。收兵!”
对头目逃逸之事闭口不提,似乎并没感到意外,或者说,在意料之中。
沈砚书捂着伤口,看着官兵开始清理现场、押解人犯,眉头紧锁。他快步走到谢晦明面前,语气带着急切与不解,
“大人,为什么不继续搜了?那个头目就是玄道道士,设计祁文山献祭的人。找到他,祁文山的案子就破了。”
谢晦明目光扫过一片甬冗的大街,眼神深邃,并未直接回答。
“砚书,大人此举必有深意,不要再纠结此事。”陆昭说话同样像是有什么藏着掖着。
沈砚书乖乖闭嘴,只是瞅准机会,还是忍不住扯着陆昭,压低声音问,“阿昭,你是不是知道怎么找到老道,只是也怀疑府尹和他们一伙的,不愿告诉他?”
“不是。”陆昭目光沉凝,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府尹大人不是他们一伙之人。”
“那他为什么三番四次阻挠咱们查案?”沈砚书不依不饶。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如果是谢大人,他为何多此一举地把我们引到这里。让我们把铜镜当作证物交上,难道不是更简单。”
“说的也有道理。”沈砚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头刚刚舒展,却又猛地皱起,抓住陆昭就要上手,
“铜镜呢?铜镜去哪了?刚才他们没找到铜镜,铜镜是不是已经……”
陆昭“啪”地打开他伸过来的手,嫌弃得像拂开什么脏东西,“再动手动脚,我剁了你的手。”
再对上沈砚书那巴巴的焦急的目光,语气缓下几分,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嫌弃,
“铜镜很安全,在一个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此言一出,沈砚书才算松口气。
回到府衙值房,谢晦明径直带着沈砚书和陆昭推门而入。
只见苏小荷正惴惴不安地守在满屋整齐的卷宗旁,陈实也被叫来,垂手立在一边。
“大人。”苏小荷见他们进来,尤其是看到谢晦明,立刻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谢晦明目光扫过她,未多言,只示意几人将目前掌握的线索汇总。
陆昭最先开口,“那人对谢大人十分了解。我们之前中几次疑兵之计,对方好似在故意攀咬丞相与您,混淆视听,扰乱查案方向。”
他顿了顿,看了眼谢晦明,继续道,“真正的幕后操纵之人,根据青云观账簿上的进贡去向,应是大人的同窗旧友钦天监监正魏良。”
陆昭特意隐去了南风馆掌柜和魏良的对话,更没有提十四那日去锁香园听戏之事。
陈实上前一步,也恭敬禀报,“大人,那具尸体额间的字我已经描摹出来,是倒写的‘敕令’二字。”
“小的才疏学浅,具体不知出处,昨日去询问江辞师父,但他未在架阁库。”
“他十五那日就回来了,你可以再去问。”谢晦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说起此事时,极其自信笃定。
陆昭知道,他明显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远超众人的想象。
但府尹为什么不直接将他知道的全盘托出?会是出自何种原由?
最终,谢晦明什么都没说,也没问要他们任何证物,只嘱咐道,“本官已知晓了。你们都辛苦了。日后查案,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有事传信回来,不可再如今日贸然行事,保命要紧。”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尤其是在沈砚书和陆昭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
四人从值房出来,一同往验尸房走去。
路上,苏小荷心有余悸,忍不住小声问陈实,“陈大哥,方才我来寻你,你怎么不在?屋里烟雾缭绕的,是在做什么?太吓人了。”
陈实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解释道,“苏贴司莫怕,那是在蒸骨验伤。用老醋、酒、以及特制的药草熏蒸尸身,若有隐藏的骨折、瘀伤、或细微的击打痕迹,受热后便会显现出来。”
“不过那会,有个案子叫我去帮忙,我就出去了一会。”
苏小荷闻言,过分惊讶,“陈大哥,正在蒸骨你离开验尸房,不怕把验尸房点着了?!”
“要不然,咱们陈大仵作被人喊作陈三更呢。”沈砚书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拍陈实的肩膀,促狭道。
苏小荷听说过这个别称,却不知所以,“为什么是‘三更’呀?”
“因为就算半夜三更的案子,别的仵作都不愿前往验尸,你陈大哥也有求必应。”
说说笑笑间,一行人重回那间弥漫着浓烈酸涩草药气味的验尸房。陈实先走进去盖好火盆,陆昭让苏小荷呆在房外,没注意的功夫,沈砚书不管不顾往里冲,差点没抓住他,
“沈砚书,逞什么能!晕在里面没人扛你。”
他几乎把沈砚书甩回去,自己先一步冲进迷雾。
陆昭跑进去时,陈实已经把盖子盖好,一人一个火盆端出来,窗户全部打开,很快浓烟消散。
陈实径直走向尸体,仔细查验骨骼之上显现的痕迹。
片刻后,他抬起头,面色带着几分困惑与凝重,“蒸骨结果显示,尸骨之上并无致命重伤,亦无挣扎搏斗留下的损伤痕迹。”
这个结果出乎意料。沈砚书脱口而出,“没有伤?那他是怎么死的?”
陈实沉吟道,“这便是蹊跷之处。按常理,即便是中了迷药或毒药,在濒死之际,身体也会因痛苦而有轻微的痉挛或碰撞。但这具尸体,太过‘干净’了。倒像是死者心甘情愿,全无抗拒地接受死亡。”
“心甘情愿?”沈砚书皱紧眉头,“这怎么可能?他都被扭成那个样子了,还有刺字,抽骨钉……活活折磨死,就算再心甘情愿,也接受不了那个疼痛吧。”
陆昭目光隐晦,想起古董店密室所见。
他陷入思索,目光投向石台一旁桌上摆放的、从死者胃囊中取出的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
已呈糜粥状,可见夏瓜黑籽浮于其上。
这个季节,夏瓜只有西域进贡的,能吃到的地方,除了宫里,便是那位在锁香园时摆的宴席上。
他跟着陆玠文师父曾去过一次,绝不会记错。
陆昭目光微闪,瞥了一眼正在沉思的沈砚书,选择了默不作声,将这个关键信息悄然压在了心底。
所有的线索,似乎经过一番曲折的轮回,再次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地方、一个大人物。
仿佛只要等到十四那日,在锁香戏园,一切才会真相大白。
验尸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苏小荷看着眼前的案件似乎陷入僵局,只觉得一头乱麻,忍不住小声嘟囔,语气有些气馁,“现在这线索好像都断了,根本理不出头绪,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断了?”沈砚书却似乎并不沮丧,他此刻眼神里反而闪烁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我看未必。你们是不是忘了最关键的一环?”
他看向众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计划得逞的兴奋,“验尸册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七日后,取眼球。”
“七日的话,还有好几天吧。”苏小荷边说边快速地翻看验尸册,血字就像它的出现一样,又诡异而莫名地不见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弄丢了,还是……
听见陆昭转过身,语气愈发坚定,“我看未必。七日可能是尸体被发现的七日,也可能是祭坛七日。”
陈实的视线在陆昭和他身边台子上的残渣游离,好像知道了什么,“要这么算,尸体今日就第七日了。”
“那岂不是就是今天晚上!”沈砚书几乎呼喊出来。
“我们正好将计就计,布下天罗地网,拿住那个来取眼球的人。然后,就可以顺藤摸瓜……”
这个想法大胆而直接,充满了沈砚书一贯的风格。
一旁的陆昭闻言,眼皮都没抬,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声调,冷了一句,
“计划是不错。只盼着某些人这次手脚利落些,别拿人不成,倒把自己缠成了粽子。”
沈砚书拍了拍胸脯,未被打击到,反而信心满满地回道,“陆昭你就瞧好吧。这次定让他见识见识小爷我的神通。”
他的豪言壮语在弥漫着淡淡草药和尸臭的验尸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却也冲淡了几分之前的沉闷和诡异之气。
*
是夜,月黑风高,阴风徐徐,刮过府衙屋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吹得验尸房院落外的枯枝败叶窸窣作响,如同鬼魅低语。
一道黑影,穿着紧束的夜行衣,融入了这浓稠的夜色,悄无声息地钻进验尸房院墙,径直蹑足找到祁文山那间验尸房。
呦,熟人?
熟悉的就跟自己家后院似的,沈砚书在夜色里静静地想。
黑衣人推开房门,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长明灯,光线摇曳,将各种器具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恍若张牙舞爪的活物。
他刚反手掩上门,忽觉身后似有一阵极轻极快的阴风掠过,脖颈后的寒毛瞬间立起。
“谁?!”他猛地回头,压低声音喝道,心脏怦怦直跳。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昏暗的光线和冰冷的墙壁。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或是风吹门缝的异响。
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转身准备继续行动。
可就在他转回头的刹那,一个模糊而惨白的影子,毫无征兆地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极快地飘过。
“啊!”黑衣人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差点叫出声,又死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惊叫憋了回去,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音。
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再次扭头望去……
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只想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颤抖着,一步步挪向房间中央那盖着白布的验尸床,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精致小刀,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白布。
就在白布掀开的瞬间——
石台上那具本该冰冷僵硬的尸体“祁文山”,竟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却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更恐怖的是,尸体的嘴角缓慢地咧开,扯出了一个无比僵硬诡异的笑。
“啊——!”黑衣人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魂飞魄散地想要后退。
可已经晚了。
整个验尸房内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白影在同一时间开口,发出同一个阴森诡异的声音,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
那些声音重叠交错,忽远忽近,如同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让他喘不过气,一点点将他淹没。
“下一个献祭的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诅咒,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回荡放大。
闻之,头皮炸裂。
黑衣人双目圆瞪,眼球暴突,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跌坐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冰冷的绝望裹挟住他的全身,声音因恐惧变调,
“不是我,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的你!我、我只是来挖眼球的,他们说只要我挖眼球就应允我升官发财。”
“不要找我当祭品,我不要献祭,救命,救命,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这样能驱散那无处不在的诘问和眼前恐怖的景象,最终一口气没喘上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闷响,他重重摔在地上,眼睛依旧惊恐地瞪着天花板。
验尸房内,那诡异的狂笑和声音戛然而止。
“祁文山”的尸体缓缓站起身,朝黑衣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