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眸色一沉,出手如电,指节在沈砚书后颈某个穴位不轻不重地一按。
“你……”沈砚书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便渐渐失去焦距,软软倒进他怀里。
怀中人衣襟散乱,墨发铺陈,长睫在脸上投下乖巧的阴影。
陆昭起身,将锦被替他盖好,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将他的衣衫拉了拉,低声自语,
“这般模样……只能给我看。”
……
他是被微凉的晨光唤醒的。
睁开眼时,沈砚书发现自己并非在冰冷的墙头,而是躺在床上。
这是陆昭的床!
沈砚书心头骤然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立刻掀被起身,赤脚就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急急在屋内扫视,
陆昭不在。
他昨晚果然……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屏风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陆昭转了出来。
他已穿戴整齐,墨蓝色的捕快服一丝不苟,连腰间的束带都扣得严丝合缝,比平日更显工整挺括。
他看到站在床边的沈砚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醒了?”
沈砚书紧紧盯着他,再迟钝也捕捉到陆昭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甚至眼底还有几缕细微的血丝。
“你……”沈砚书心下疑窦丛生,脱口而出,“你昨晚没睡好?”
陆昭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抬眼,声音混着丝沙哑,少了些平日的锋利,多了点别的意味,
“托某位不请自来的仁兄的福,占别人床铺。查案的本事一般,抢被子蹬人的功夫倒是一流。我没睡好?沈砚书,你问出这话的时候,脸皮落在自家床头没带过来吗?”
沈砚书被他噎得一时无语。
陆昭没多理会,催促道,“醒了就赶紧起来。再磨蹭,府衙点卯迟了,挨了棍子可别又找我哭。”
“我什么时候哭了!”沈砚书脊背针扎似的骤然绷直,连发梢都透着恼意,“陆昭你再血口喷人,我……”
他跳到陆昭背上,锁住他的喉颈。打闹间,颈侧印着的一小片红砂痕引起沈砚书注意。
沈砚书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指着这处问,“你这里……怎么了?”
破有几分家里的小娘子秋后问账的架势。
陆昭扯扯衣襟,像是有意遮掩,语气平淡,
“让狗咬了。”
他把沈砚书从身上撕下来。
沈砚书虽然宿醉未醒,脑子还昏沉着,却感觉这话哪里不对劲。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实在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只得悻悻地揉了揉仍在抽痛的额角,小声嘀咕,
“总觉得你是在骂我……”
余光不经意间落在陆昭的皂靴上。
靴子的帮口沾染着些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如果陆昭整夜在屋里,靴面帮口怎会沾上露水?除非,他根本不是刚刚从屋内醒来穿戴整齐,而是刚回来,方才只是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而已。
沈砚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清晨的市集渐渐苏醒,烟火气驱散了夜间的寒意。沈砚书和陆昭并肩走到馄饨摊。
摊主是个笑眯眯的老伯,见到客人,热情地招呼,“两位官爷,吃点什么?”
陆昭率先在一张擦得还算干净的小桌旁坐下,非常自然地接口,声音依旧是那股子淡淡的调子,“两碗馄饨,一碗老样子,另一碗不要葱,少放一点盐,淋双份的醋。”
正要在他对面坐下的沈砚书动作一滞,倏然抬眼看向陆昭。
陆昭却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甚至都没看沈砚书,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竹筒里的筷子,用帕子擦干净递到沈砚书面前,
“凑活吃吧。”
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很快端了上来。
陆昭将那碗少盐重醋的馄饨推到沈砚书面前,自顾自吃起眼前那碗。
沈砚书抓起筷子呲溜一口,烫的呲牙咧嘴。
陆昭立马转身舀回一碗冷水灌他嘴里,撩起眼皮看他,语气带刺,“大少爷吃不惯街边的摊子?”
沈砚书抬着头,正看见金红色的朝晖透过巷口老槐树的间隙,碎金般洒在陆昭侧脸上,与三年前他们初遇时一模一样。
那个拖着伤腿仍死死摁住恶徒喉咙的青年,眼底的灼灼烈焰不曾熄灭。
“哪那么多讲究。”沈砚书打开陆昭的手。
他嘴里降了温,耳根却在氤氲的热气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就是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的口味。”
陆昭嗤笑一声,“谁记得了?不过是某人嘴刁人尽皆知,想忘都难。”
沈砚书没再说话,只是埋头吃了起来,馄饨的味道恰到好处,咸度和酸度都完美地契合了他的喜好,热汤下肚,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周围是市井的喧闹,碗里升腾着白茫茫的热气,隔在两人之间。
陆昭吃得很快,似乎只是想尽快填饱肚子。沈砚书却吃得很慢,偶尔抬眼,能看到陆昭低垂的睫毛,在晨光下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和他平日里那副冷硬的样子截然不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氛围悄然萦绕在小小的方桌之间。
那些疑惑或许可以暂时放一放。
在街角老摊吃完馄饨,两人朝应天府走去。路过李记糕铺时,沈砚书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睛也跟着明亮。
“诶,今天起得早,去看看还有没有桂花糕。”他一把拉住陆昭的衣袖就往那边带。
那铺子前已经冷清,蒸笼冒着最后一丝稀薄的热气。
老板娘正在收拾案板,抬头见是他们,便笑着摆手,“沈捕头,今日又晚一步,卖完啦。”
沈砚书眼底的光瞬间黯了下去,连那头总是精神抖擞的黑发仿佛都耷拉了几分,他盯着空了的蒸笼,不甘心地咂了咂嘴。
陆昭在一旁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方才被他抓出褶皱的袖口,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惯常的不屑,
“惦记姑娘家才爱的甜腻玩意,沈捕头这喜好,倒是别致。”
沈砚书正郁闷,闻言立刻扭过头瞪他,“陆昭,你少胡说。这桂花糕清香软糯,甜而不腻,是品味,懂不懂?”
“不懂。”陆昭淡淡回了一句,目光掠过他气鼓鼓的侧脸,又瞥向那已空了的蒸笼,
“我只看到某人扑空,比丢了贼犯还丧气。”
说罢,他已转身先一步朝府衙走去。
沈砚书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最终还是悻悻跟上,嘴里兀自嘟囔着明日定要更早起来之类的誓言。
晨风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未能如愿的桂花甜香。
府衙门口,三班衙役似乎比平日更显忙碌几分。
沈砚书和陆昭刚踏进门槛,刘二狗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他直接略过沈砚书,凑到陆昭身边,腰弯得极低,声音里透着夸张的谄媚,
“陆兄弟,哎呦,我就知道您不是池中之物。瞧瞧,这才几天呐,祁文山那么大的案子,愣是让您给破了,了不得,真了不得。”
沈砚书脚步猛地顿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祁文山的案子破了?!怎么破的?凶手是谁?!”
“还咋破的?上使手里的文书白纸黑字,说破了,那就是破了。赶紧得,里头都等着封赏呢。”
沈砚书心头疑云密布,线索明明在昨夜彻底断了,怎会一夜之间就……
两人被刘二狗半推半请地引到正堂。堂内气氛肃穆,府衙的同僚几乎都到了,分列两侧,神色各异,有羡慕,有惊讶,也有不屑。
堂上,府尹谢晦明陪站在一旁,主位上坐着的是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宫中宦官。
那宦官见人到齐了,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展开一卷黄绫文书,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
“奉上谕,晓谕应天府衙:尔等侦办案子有功,勤勉得力,案结事了,特予嘉奖。应天府沈砚书、苏小荷、陈实,记功一次,赏银五十两。捕快陆昭,于本案中洞察机先,忠勇可嘉,特擢升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即日赴任。”
文书念完,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陆昭。
锦衣卫,那可是直接听命于皇命的,手握生杀大权,虽只是百户,也是正儿八经的六品官员,
可谓一步登天!
沈砚书僵在原地,被围上来道贺的人挤了出去,他下意识地看向陆昭,不知该是何种表情。
正混乱间,沈砚书胳膊被人轻轻拉了一下,陈实将他拉到廊柱后,避开人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
“铜镜和眼球都不见了!”
沈砚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奖赏,而是有一只巨大无形的手,强行捂住了所有的真相。
这与陆昭的擢升有关联吗?!
区区盐商的案子,怎么会上达天听,降旨赐赏?
沈砚书猛地抬头,穿过喧闹的人群,看向那个被簇拥着的新任锦衣卫百户。
陆昭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也抬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沈砚书清晰地看到,陆昭的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沈砚书脑子里嗡嗡作响,陈实的话、陆昭的升迁、那不翼而飞的证物……所有线索绞成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