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苏小荷在府衙偏厅硬生生等了一整个下午。
窗外日头由明转暗,廊下官吏脚步匆匆,她惴惴不安了一下午,却始终没能等来府尹谢晦明的召见。
直至暮色四合,她的顶头上司押司秦陵告诉她,“谢大人主持铨试抽不开身,今日怕是不得空了,你明天再过来等着。”
府衙里,等待是最稀松平常的事。
苏小荷暂且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应下,“好的,秦押司。”
毕竟,要应对严厉冷肃著称的府尹大人,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陵闻言,意味深长地重复“押司”两个字,“好怀念的两个字,不过,你现在应该叫我大人了。”
苏小荷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秦押司您通过铨试了!”
忽然发现自己又忘了改口,“恭喜您,秦大人,您今年终于如愿以偿了。”
秦陵听到这小小的恭维,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确实,确实呀,为了能过这个铨试,真的太不容易了。”
他看见苏小荷怀里的卷宗和验尸笔录,“怎么也是我带出来的,我今天最后提点你一下。”
秦陵伸出手,苏小荷赶紧把验尸笔录递了过去,秦陵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翻到“三日后,取眼球”那页时,秦陵抬眼看了眼苏小荷,
“小荷,你进府衙多长时间了?”
“还差五天就满一年了。”苏小荷记得清楚极了。
“那怎么还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一个妖冶的声线插进来,扭着腰肢走到秦陵桌边敲敲冷茶盏。
户房书办柳钉儿不屑地瞥了一眼苏小荷,攥着账本子往外走去,“既然大人今日没空召见,我先走了,明日再来。”
秦陵点点头,感慨,“小荷,你看看你,你和柳钉儿同一年进的府衙吧,你看看她,再看看你。”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苏小荷闷声说,“她比我早一年。”
秦陵被硬生生噎口气,“是一年两年的事嘛,你什么时候能开窍啊。”
苏小荷也觉得自己很笨,怎么都学不会府衙的规矩,可她爹娘能满足她的愿望让她进府衙,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赶紧把旧茶盏端下去,给秦陵换了新茶,听见秦陵说,“验尸笔录写的不错,我之前提点你的都记住了。只有一点,见到府尹大人的时候,也要有眼力见儿,记住了吗?”
“嗯。”苏小荷认认真真点头。
次日,苏小荷总算得了传唤。
她轻手轻脚踏入值房时,谢晦明正埋首于一堆卷宗之后,眉峰微蹙,看得极为专注,甚至没察觉有人进来。
苏小荷屏息敛目,低声禀报:“大人,卑职苏小荷,前来汇报祁文山的案子。”
案牍后的人毫无反应,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苏小荷没敢再吱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更轻。值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偶尔的翻页声,以及她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时间点滴流逝,过了许久许久,谢晦明才从卷宗里抬起头,目光带着尚未散尽的思索,落在苏小荷身上时显出一丝讶异,
“你怎么在这?”
虽是语气不善,苏小荷已经如蒙大赦,她连忙上前一步,将紧握在手中的案卷双手呈上,“回大人,我、我过来禀报祁文山的案子。”
“你?”谢晦明狐疑,“其他人呢?”
“陈仵作正在验尸,沈大哥和陆大哥昨天说查铜镜去了,还没回来。”苏小荷如实回禀。
“哪个沈大哥和陆大哥?”谢晦明眉间微皱,反问。
浓浓的威严就这么压过来,他的眼神冷峻严肃,苏小荷心如擂鼓,又说错话了,哆哆嗦嗦解释,“沈、沈砚书和、和陆昭,两个捕快。”
“他们出去一夜,还没回来?”谢晦明心底隐有不安。
“是、是的。”
“来人。”谢晦明唤来人吩咐,“让府衙里的捕快都出去,一个时辰内,找到沈砚书和陆昭,立马回禀我。”
苏小荷跟着紧张起来,“府尹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谢晦明指尖翻动,目光再次沉入纸页之间,值房内重回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小荷垂手立在一旁,正觉手足无措,猛然想起秦陵的点拨:“有点眼力见儿,伺候好大人!”
她眼角余光瞥见谢晦明手边的茶盏,自她进门到现在没换过水,茶水肯定凉透了。她悄步挪到桌案旁,端起茶盏到茶桌旁斟满热水,又小心翼翼得双手捧着,端至案边,低声道,
“大人,请用茶。”
许是站得太久腿脚有些发麻,又或许是过于紧张,就在她欲将茶盏放下的瞬间,脚尖不慎绊了一下,整个人猛然踉跄,托着的茶盏脱手飞出。
“哗啦!”
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大半泼洒在谢晦明官服的襟袖之上,深色的水渍迅速晕染开来,瓷盏跌落在脚边,碎裂声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小荷脸色煞白,脑中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双手在谢晦明湿透的襟袖上摸擦,声音因极度惊慌而发颤,
“大人恕罪,卑职该死,卑职不是故意的。”
苏小荷只注意谢晦明的衣袍,没留意到还有一半茶水洒在谢晦明正看的案发现场的绢图上。
墨迹顷刻模糊了一片。
谢晦明起先只下意识避开她的手,一眼瞥见绢帛上晕开的水渍,脸色骤然沉下,声音冷得如同淬冰,
“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
苏小荷被他话语中的寒意刺得一哆嗦,脸上血色尽失,只剩惶惶与无辜,
“大人明鉴,卑职、卑职是府衙贴司苏小荷。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人。真的!”
她越解释,看见谢晦明的脸色越阴沉,吓得她后退一步,腰身又猛地撞上桌角,
“哐当——!”
整张书案竟被她这慌乱一撞失了平衡,猛地倾覆,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哗啦啦尽数洒落,雪片般铺了满地。
“滚出去。”
整个府衙都知道谢晦明苛责不近人情,但见他这么直拉拉骂人还是头一次,衙役们个个聚拢过来看热闹,柳钉儿冷笑一声,也跟着往房门外凑了凑,只等苏小荷被撵出来,自己进去哄好府尹大人。
看着这满地狼藉,苏小荷自知犯下大错,声音带着哭腔却强自忍住,“大人,您不要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给别人带来霉运,我、我也不想。大人,让、让卑职收拾好、收拾好再……”
“收拾?”谢晦明额角青筋微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压成一句冷郁的呵斥,
“案卷可以拾起,这被水污了的案发现场图纸,如何补救!”
“我能再画一幅。”苏小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件能力范围之内,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大人,您是因为这个生气呀?卑职可以再画一幅,您给卑职半柱香时间。”
谢晦明闻言,目光锐利地投向她,带着审视与狐疑,“这图,原是你所绘?”
“是,因为卑职,昨日害的大人射偏了箭,损毁了尸体,书房也被烧没了,所以,我想将功补过,就画了一幅。”苏小荷怯生生解释。
谢晦明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里的恳求与焦急倒是真切,他抬手朝另一个桌案指去,“那里有上好的宣纸与笔墨,给你半柱香。”
他倒要看看,这毛手毛脚的小贴司,是否真有她说的那般本事。
闻言,苏小荷总算少了半分慌乱,落笔勾勒,下笔有神,心态都变得平和了,甚至比原图更添了几分清晰工整。
值房外,一群糙汉子等着看苏小荷怎么哭,可等了半天,房里反而没了动静。
这更有意思了。
他们咧开大嘴,反倒看起柳钉儿的笑话,“柳书办,你天天往谢大人值房跑,也没听见你有这动静!”
柳钉儿避开他们赤.裸裸的觊觎,转身头也不回地昂着头走了。可背后那么人都只盯着她扭捏的腰肢往下。
不过片刻功夫,一幅全新的现场图便已呈于纸上。
“大人,您看看可以吗?”
谢晦明拿起新图,与记忆中那幅被污损的旧图细细比对,笔法、风格、乃至标注习惯都分毫不差。
他紧蹙的眉宇稍稍舒展,看向正忐忑望向他的苏小荷,眼中冷意褪去少许,“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谢晦明不再多言,低头重新阅看卷宗。苏小荷不敢怠慢,一点点将散落的案卷拾起,仔细拂去灰尘,又按照案件类别与时间顺序,迅速而整齐地重新理好,还做好牙签标记,一摞摞放在干净的桌面上。
当谢晦明放下手中关于“祁文山案”的卷宗时,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叠被重新整理好的案卷摞得整齐,分类明确,牙签清晰,较之方才,更加一目了然,极易取用。
他不由地,再次看向正垂首安静立在那儿的苏小荷,她双肩微微缩着,几乎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与方才画画时干脆利落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晦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尖在那叠整洁的案卷上轻轻一点,心中那因混乱和失误引起的恼意,抚平了几分。
先前那点好感,不禁又添了一丝。
此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一名衙役进屋,
“大人,奉命搜寻的沈、陆两位捕快找到了。”
谢晦明的目光瞬间从案卷上抽离,变得锐利无比,“人在何处?”
“回大人,在城北的青云观附近。”
话音未落,谢晦明已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衣袂翻飞间,值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搅动起来。
只不过刚走几步,谢晦明毫无征兆地停住,恭恭敬敬紧跟其后的苏小荷额头撞到谢晦明背后。
苏小荷懵然,以为这下又要被骂惨了,却听见谢晦明语速快而清晰地下令,
“苏小荷,你留下,把整间屋子的卷宗整理好,本官不回来,不得离开。”
谢晦明出门时,人手已调派齐整,谢晦明一声令下,乌泱泱一群人朝青云观而去。
只留苏小荷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骤然空荡下来的值房和满屋的卷宗,方才的惊心动魄似乎还未完全平息,新的疑惑又爬上来。
谢大人方才的神情变化她看得分明,那绝不仅仅是找到人的欣喜,更有一种深沉的焦迫。
而且,谢大人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值房。
这不合常理。
她分不清所以,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溜去验尸房,让陈实帮忙分析分析。
刚到验尸房门口,一股浓烈的草药焚烧的辛辣,混合着陈醋的酸涩扑面而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烈的尸臭味。
苏小荷差点吐出来。
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轻轻推开那扇紧闭的木门。
验尸房内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整间屋子被浓白的蒸汽占满,时不时传来细碎的“喀嚓”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动静。
比昨天的案发现场还要诡异吓人。
“陈、陈大哥?”苏小荷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烟幕缭绕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微弱。
没人回应。
只有那“喀嚓”声稍顿了一下,又继续响起。
苏小荷心跳如擂鼓,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好奇心交织着,她咽了口唾沫,隐约看见浓雾里一个黑影,便试探着慢慢挪过去。
“陈大哥,是你吗?”
就在苏小荷走到身影面前,祁文山尸体未被清理干净,烧焦卷曲的眼皮竟然在此刻……缓缓地睁开了。
那双浑浊、死寂、毫无焦距的眼球,不偏不倚,正正“看”向苏小荷。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苏小荷所有的勇气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鬼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再也顾不得找什么陈实,转身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连滚爬带地冲出验尸房,沿着来时的路疯狂跑去。
直到跑回值房,关上房门好一会,苏小荷才慢慢平复呼吸,想起来那个尸体是祁文山的,只是,他怎么睁开了眼睛!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安。就算是她,也感到这个案子离奇得很,府尹大人的态度,又扑朔迷离。
她只能希冀沈大哥和陆大哥自己保重。
*
伴随着一支羽箭的破空锐响,押着沈砚书的玄通的胳膊崩出汩汩鲜血。
玄通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扼住沈砚书的手瞬间脱力,钢刀落地。
几乎在箭矢命中的同时,谢晦明冰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拿下!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衙役们立刻蜂拥而上,瞬间将青云观众人包围了起来,与匪徒战作一团。不一会,便将那些道士们缴械制伏,连同沈砚书和陆昭,一起被押解到谢晦明面前。
方才那擦肩而过的死亡气息让沈砚书心跳如重鼓猛锤。他抬头看见的是谢晦明蔑然俯视的冷冽眼神。
谢晦明驱马缓缓前行几步,官袍微尘,扫过略显狼狈的沈砚书,最终定格在陆昭身上,居高临下伸出手,语气平静,却带着杀伐之气,
“陆捕头,将账簿交予本官。”
空气瞬间凝滞。
一旁的沈砚书闻言脸色骤变,急声道,“阿昭,不要给他。”
他死死盯住马上的谢晦明,声音因愤怒和伤势而发颤,“我们查到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他这么兴师动众地着急要账簿,分明就是想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沈砚书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落中,让所有衙役都倒吸了口凉气,毕竟他们与沈、陆二人一样,同为普通衙役,多少有些兔死狗烹之感。
谢晦明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也沉了下来,目光依旧牢牢锁住陆昭,伸出的手并未收回,“陆捕快,你应该知道,交给本官是你唯一的选择。”
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陆昭脸上血污与尘土交织,神色变幻不定。
他的沉默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眼中神情复杂又挣扎。
最终,陆昭像是做出了某种决断,他避开了沈砚书难以置信的目光,哑着嗓子,低低说了一句,
“大人,账簿在后院一位小道童手中,我可以给您。恳请大人好好安顿后院那些小道童,不要杀了他们。”
沈砚书惊怒交加,“陆昭!你——!”
“本官答应你。”谢晦明的话裹挟着冰冷的威严,几乎是不假思索应下。
说着,陆昭的视线深深望了眼沈砚书,带着谢晦明前往后院取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