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小陆昭的师父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可是,师父醒来后,却像换了个人,往日那个爽朗豁达喜欢揉揉他头顶的男人不见了,他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尤其天空阴沉沉的时候,师父的眼神空茫得让人害怕。
“师父?”小陆昭终于忍不住,端着药碗小声问,“您……怎么了?”
师父没有回头,良久,才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缓缓开口,像是在问他,又像是扪心自问,
“昭儿,你说,乌云蔽日,要怎样才能重见朗朗乾坤?”
短短一句话,几乎抽干了陆玠文全部力气。
小陆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空中黑云翻墨,晦暗得宛如夜幕降临。
他不懂师父在说什么,和师父一起呆呆地看了会天,忽然放下药碗,跑了出去。
不一会,陆昭举着个大大的蒲扇又跑回来。
他对着窗外拼命地扇,用力挥舞的手臂和认真的表情都带着孩子的稚气,
“师父,我帮您扇走。臭乌云,坏乌云,是你惹得我师父不开心,快点滚开。”
尽管他十分卖力,可扇出的那点风,连窗前的树叶都吹不动,何谈吹散乌云。
师父看着他徒劳地扇风,却异常努力,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笑,
“傻孩子,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小了,吹不散乌云的。”
小陆昭停了手,再次望着天。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异常明亮的双眼。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师父,声音清晰而坚定,
“师父,天快下雨了。”
“下完雨,天就晴了。”
师父闻言,浑身猛地一震,空洞的目光骤然聚焦,重新落回小陆昭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小徒弟。
他久久地凝视着小陆昭,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緒,有震撼,有悲哀,更有一丝微弱的、被重新点燃的火光,
他伸出手,没有摸他的头,而是拍了拍小陆昭的肩膀,极其郑重。
自那个雨日后,师父像根绷紧的弓弦,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小陆昭常常一连数日见不到他的人影。偶尔回家,陆玠文也总是带着一身洗也洗不掉的疲惫和风尘,眼底布满了血丝。
还有那双眼睛深处,总燃着一簇让小陆昭感到陌生又害怕的火焰。
多年后,陆昭才明白,那叫决绝。
最后一次见面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黄昏,师父突然回来了。他没有点灯,就坐在昏暗的堂屋里配药,身影融在暮色中,几乎看不清面容。
没有闻到血腥味,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香火气息,沉静而遥远。
陆玠文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不再疲惫,没有悲喜,甚至不再有往日那种沉重的压力,
只是平静。
那种平静,比任何情绪都更让小陆昭心慌。
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师父。”
声音在屋子里显得格外清亮。
师父看着他,目光深沉而温柔,招招手,让他走近。
待小陆昭走近,这一次,陆玠文没有伸手,只是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跪下。”
陆玠文把自己解毒配药和破案心得两摞厚厚的书籍全部交给了他,
“尽可能地学会上面的东西,如果学不会,先学会两样东西:逃跑和保命。”
“还有这个。”陆玠文拿起桌上新配的药交给小陆昭,“如果碰见解不了的毒,这个可以保命。”
他凝视着小陆昭清澈懵懂的眼睛,目光沉静而深邃,
“天理昭昭。”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砸进小陆昭的耳中,
“记住,你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师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一丝极细的血线毫无征兆地从他紧抿的唇角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他崭新的捕快服上,洇开一点刺目的暗红。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是那样看着小陆昭,轻轻向上牵起一个笑容,包含了无尽的嘱托、歉意,以及……释然。
紧接着,更多的黑血从他口中涌出,像再也堵不住的闸口,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向后倒去。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师父的两位至交脸色惨白地冲进来,扶住陆玠文软倒的身躯。
而小陆昭,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刺目的红在师父干净的衣袍上迅速蔓延,看着师父最后那个笑容凝固在染血的唇角,看着两位世伯惊痛欲绝的脸……
小陆昭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耳朵里无尽的嗡鸣。
后来,陆昭得知,师父用性命追查到底的案子,叫——
乌棚案。
“师父。”嘴角溢出一句呢喃。
陆昭用尽最后气力从旧里衣夹缝中取出一个封蜡的小白瓶,将里面的药倒入嘴中。
那股麻痹之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陆昭的意识逐渐清明,身体也重新恢复了知觉。他试着活动手指重新抓住账簿,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已能自如动作。
他一点点把账簿上的褶皱抹平,塞进怀中,那粗糙的羊皮边缘硌得他生疼。他仿佛透过这冰冷的账簿,感受到七年前师父在此处留下的凝重呼吸和那份无法言说的不甘。
陆昭离开丹室,当摸到沈砚书所在的静室时,正听见沈砚书十足市侩气的嗓音,
“哎呀!道长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就在昨日,我在一个古董店里看见有个人拿着一面古铜镜,看着有些年头,像个宝贝。我本想顺,不,买来献给真人,谁成想……”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露出又恨又悔的表情,对方分明被牵住鼻子往前走,焦急道,“怎样?”
沈砚书搓着手指,“半道儿看见他们把铜镜给了个府尹。我差点下跪了,俩人竟然是捕快,我这险些折在那里。”
他哭丧着脸,抓住玄通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道长,您一定要帮我消消灾,我愿意多添些香火钱。”
玄通沉吟。
屋檐上,陆昭冷哼一笑,短刃已出鞘。
沈砚书登时心中擂鼓,正要将事情描摹得更逼真一些,玄通道士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脸上的笑容愈发浓艳,
“听这位捕快的意思,铜镜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捕快?”沈砚书心头猛然一紧,矢口否认,“道长说笑了,我哪是什么捕快,不过是个……”
“既然没有铜镜,”玄通根本不听他说完,声音陡然转冷,自顾自说道,“那就没有留你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陆昭踏破屋顶而入,手中短刃直取玄通咽喉。
玄通好似早有预料,袖中滑出一柄拂尘,格开陆昭的致命一击,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沈砚书瞅准时机加入缠斗,他武功虽不及陆昭狠厉,但胜在角度刁钻,与陆昭配合,打乱了玄通的章法,逼得他连连后退。
沈砚书忍不住在刀光剑影中问,“玄通,你怎么发现我是捕快的?”
玄通拂尘挥扫,带起凌厉风声,笑道,“自然是你们府尹谢晦明谢大人亲自递来的消息。不然,贫道怎知有贵客临门。”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平常看着府衙大人刚正,竟然是两面三刀之人。”沈砚书如遭雷击,猛地抓住陆昭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坏了,还让苏小荷去府尹那汇报案卷。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咱们得赶紧回府衙。”
沈砚书扯住他就往外冲。这时,一个匪徒连滚带爬地冲到玄通面前,
“道、道长,不好了。有人杀了后院所有监工,潜入了丹室。账簿不见了!”
玄通闻言,眼中最后一点伪善彻底湮灭,目光猛地射向沈砚书和陆昭,只剩下纯粹疯狂的杀意,
“别让他们逃了,杀了他们!”
这道命令一下,院子里那些假道士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挥舞着刀剑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战局瞬间倾覆。
尽管陆昭与沈砚书拼死抵抗,但双拳难敌四手,两人被强行分开。沈砚书一个不慎,被人从身后用棍棒狠狠砸中膝窝,右腿瞬间失去所有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重重跪倒,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痛还未彻底席卷开来,三四把冰冷钢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住手,再动我就杀了他。”玄通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残忍。
“陆昭,别管我。走啊!”沈砚书嘶声大吼,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匪徒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陆昭身形一滞,攻势瞬间慢了。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一柄钢刀带着沉重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腰部。
剧痛几乎让他瞬间脱力,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假道士顺势挑开陆昭手中短刃。
玄通道士一甩拂尘,“搜!”
两个假道士立刻上前,粗暴地在陆昭身上搜查,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道长,没有账簿。”假道士回禀。
玄通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走到沈砚书身边,从手下那里接过了架在沈砚书脖子上的钢刀,
“账簿!在哪?”玄通手腕微微用力,那锋利的刀刃入肉半分,鲜血顿时顺着脖颈流下,染红了沈砚书半个衣襟。
陆昭抬起头,发丝有些凌乱,看着沈砚书颈间不断滴落的鲜血,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空气凝固,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