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闻烛火轻响。
南宫月将圣旨置于身旁的矮几上,目光并未看那惶恐的少年,反而像是寻常问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无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太监正心神激荡,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又是一颤,几乎咬到舌尖。
他慌忙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整张脸都藏进阴影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回…回将军话,奴才……名叫白晔。”
“白晔。”
南宫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意味,只是单纯地念出这两个字。
他的目光并未在少年身上停留,转而落向了那方螺钿紫檀漆盒。
那精致华美的盒子与这空寂简朴的正厅格格不入,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随即又归于沉静。
“陛下的恩典,臣不敢辞。”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白晔听。
说罢,竟真的开始解卸甲胄。
白晔见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在宫中伺-候惯了,为主子更衣解带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及南宫月的身侧,便被对方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制止。
南宫月甚至没有看他,只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意思明确:不必。
白晔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回,指尖蜷缩,愈发感到无措。
南宫月自行解甲的动作熟练而高效。
他先是解开玄色轻甲两侧的皮扣,肩甲、护臂、胸甲组件被他一件件卸下,依次整齐地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轻甲之下,是一身深蓝色的紧身箭衣,布料厚实,已被汗水与尘沙浸-透,紧贴着胸膛与背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
他继而解开箭衣的布质盘扣,从颈项到腰际,动作不疾不徐。
褪下箭衣后,里面便是一件半旧的素白色棉布中衣,肩胛与肘部可见细微的磨损,但浆洗得干净。
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些许锁骨的轮廓和一路往下的紧实肌肤。
直到此时,他才停下动作,背对着白晔,声音依旧平稳:“陛下旨意,有劳了。”
南宫月并未完全脱下中衣,只是微微向后拉松了左侧的衣襟,将受伤的肩背区域暴露出来。
那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呈现,与周围紧实的肌理形成刺目的对比。
整个过程中,他宽肩窄腰的背影挺拔如松,没有丝毫局促或迟疑,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寻常的任务,而非将自己致命的伤处与半裸的身躯展露在一个陌生的、带着诡异旨意的小太监面前。
南宫月未再多言,只随意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侧过身去,将肩背朝向白晔,淡淡道:“开始吧。”
白晔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地打开那螺钿紫檀盒。
一股清冽异香顿时逸出,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幽微钻入鼻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
两人皆有心事,竟都未深究这御赐药膏香气有何特别之处。
他取过盒内备好的玉片,剜起一小块碧色膏体,小心地向那伤口涂去。
凑得近了才发觉,这看似骇人的创口实则早已收拢,结起一层深赭色的薄痂。
陛下这“疗伤圣药”,来得未免太迟了些。
白晔先小心地将那莹碧药膏覆上那道最深的新伤,玉片触及肌肤的刹那,白晔心下微微一动。
他原以为沙场悍将,必是肤覆风霜、肌理粗砺,却不料玉片下所触竟是一片冷意——
那背脊的皮肤在烛光下显出一种近乎苍白的润泽,如终年不见天日的冷玉,又似深冬静覆荒原的寒月,光滑之下裹着坚韧的肌骨,与周围那些深浅不一的旧疤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他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极轻,将药膏仔细地涂抹在结痂的创面上。
继而,玉片依着旨意,缓缓移向周围肌肤。
他的目光随着玉片的移动,无意识地沿着肩背流畅而紧实的线条游走,掠过那些淡白色的旧箭瘢与浅刃痕。
正当他专注于涂抹之际,视线不经意间落至蝴蝶骨下方、被中衣半掩的背部——
那里竟沉着数道清晰的鞭痕,走势凌厉而规整,皮肉微微凸-起,在冷白的肌肤上刻下触目惊心的印记,绝非战阵所致……
玉片在空中骤然一滞。
南宫月肩背的肌理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如蛰伏的猛兽骤然警觉。
白晔蓦地回神,心脏狂跳,急忙垂眼敛目,不敢再看。
手中玉片重新落下,动作愈发恭谨急促,只专注于将药膏推开,仿佛不是在敷药,而是在描摹一尊冷肃的金刚或菩萨。
白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分毫,更不敢再触碰将军一毫。
他这般凝神屏息,自是丝毫未曾察觉——
玉片下那原本寒月般的肌肤,已渐渐渗出汗意,烛影摇曳之中,一层薄红正无声地自肌理深处透出,如地火暗涌,悄然漫过累累旧痕。
白晔的指尖带着玉片的微凉和药膏的润泽,动作轻缓而精准,是一种长期训导出的、近乎本能的恭谨。
在这细致入微的服侍下,南宫月竟有片刻的神思游离,飘向了不可知的深处。
今日之事,荒唐得令他心底发冷。
陛下……终究是动了真怒。
……晨光似乎还浸染着大殿的金砖,陛下的话语温和却不容置疑,像柔缎子里藏着细针。
李氏十五岁方才及笄的嫡女,陛下母家的明珠,外人看来是何等荣耀的恩赏,一步登天的阶梯。
可他如何不知陛下的深意?
前月将他从刚刚浴血平定、百废待兴的边关急召而归,朝野皆言功高震主,他懂。
所以他交了兵,听了诏,安静地回到这永安城,如陛下所愿,做一个闲散的将军。
陛下若只是要在他身边安插一双眼睛,他或许也就认了,无非是在府中多供养一位贵人,彼此心照不宣。
可那是一桩婚姻,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若应下,既误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终生,也彻底背弃了自己内心某种不可言说的坚持。
北疆的风沙似乎还呛在喉间,带着血与铁锈的味道,他只能俯身,以最恭顺的姿态,道出最决绝的回绝:
“臣,粗鄙武夫,恐辱没了李家千金,万死不敢奉诏。”
此刻,这盒所谓的“疗伤圣药”,便是陛下的回答吗?
恩威并施,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不,是给一鞭子再塞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
陛下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愿肝脑涂地以报,即使今日来得是一盅鸠酒,他南宫月仍会依陛下愿,如常水般饮下。
可有些事,终究……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却被一股陡然升起的、完全陌生的燥热骤然打断!
那热意来得汹涌而诡异,起初只是肩背敷药处微微发烫,他还以为是药力使然。
但转眼间,那热流便如脱缰野马,轰然窜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激起一层粘腻的热汗。
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炽热感在小腹急剧汇聚,蠢蠢欲动,昭示着某种失控的欲-望。
这……绝非寻常!
南宫月思虑的心弦骤断,惊怒之情如冰水泼面,瞬间浇灭了所有纷杂的回忆。
他猛地意识到这异样绝非自身之故,那药膏的异香……
那过分“体贴”的旨意……
竟是用如此……如此下作的手段!
一股混杂着被算计的愤怒、被羞辱的冰冷、以及对身体失控的惊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颌猛地绷紧,指节因极力克制而捏得发白,几乎要捏碎扶手椅的硬木。
白晔虽比寻常同龄之人更为隐忍静默,此刻却也真切地慌了神。
眼前的突变完全超出了他所能应对的范畴。
他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他今日清晨,才刚从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宏手里,领到这方簇新的“文书房听用”的木腰牌,那位掌管宫内人事调配、眉目总是耷拉着看不出喜怒的大珰看人最是挑剔,能被他看重安排在御前走动,可以说是宫里人几辈子修来的大福分。
指尖抚过那还带着毛刺的刻痕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师父,苦熬三年,终于得了机会靠近御前!
而后便是被张宏引着,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盏陛下素日最爱的阳羡贡茶,在陛下下朝歇息的片刻奉上。
他连头都不敢抬,只看见那双绣着金丝龙纹的靴尖。
陛下似乎只是瞥了他一眼,或许根本就没看清他的模样,便随意一指那早已备好的漆盘,声音听不出情绪:
“去,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南宫将军府上,传朕口谕,你好生伺-候。”
他当时便瞧出陛下眉宇间压着一丝极淡的愠怒,心下早已打了底,知晓这绝非寻常的恩赏,多半是桩棘手的差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般……这般光景!
这急转直下的情形,简直比他三师弟最痴迷的那几出《惊梦》、《断桥》之类的经典折子戏还要离奇诡谲,变故之快之猛,让人全然措手不及,不知下一折该如何唱下去。
而此刻,这“戏”的主角正清晰地在他眼前失控。
晔:这这这太监真是高危职业!我我我只是替老板送个东西和文件!
《警惕卷入办公室内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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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