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兴五年。
已是初春的永安城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将军府的青瓦屋檐从早晨就被灰茫的雾裹了个遍,午时的太阳也没有让其显露出来。
眼见着日头偏斜,就更没有露出瓦头的迹象,影影绰绰地跟都城远望的楼台亭阁恍惚在一起,苍茫茫地看不清晰。
一少年太监手正正地端着一方漆盘,上摆一绫锦织就的玉轴诏书和一螺钿紫檀的漆器小盒,跪在将军府门前。
他一身靛青色的内侍常服,浆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袖边已见细微的磨损,在这深宅高门前显得格外单薄寒素。
其腰间悬着一块新刻的木质腰牌,木质寻常,刀工也略显急促,上头深深镌刻着“文书房听用”五个楷字。这牌子簇新得很,与他那一身略显陈旧的衣着颇不相称,显是才领到手不久。
最为惹眼的,是他那一头天生的白发,并非老者的苍苍白雪,而是宛如寒霜凝就,又似一匹上好的银缎,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子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几缕发丝不受拘束地垂落,拂在他清瘦苍白的颊边,与那近乎透明的肤色几乎融为一色。
年轻的太监眉目清丽浅淡,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稚嫩轮廓,睫毛长而密,低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紧抿的淡色唇-瓣透露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隐忍与静默。
带着隆冬余寒的潮气从石砖缝隙里津出来,轻而易举地刺透那单薄的衣料直透髌骨,把他通身上下给寒了个透,冻得他指尖微微泛红,却依旧将漆盘端得极稳。
“小公公,天气寒凉,先起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将军早朝后便去城北巡察布防了,巡一圈来回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已经遣人去催了。”
说话的是将军府的管家董叔。
他年纪约在五十上下,身形干瘦,背脊却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色直裰,外罩一件鸦青色的比甲。
他早年因故瞎了左眼,那眼眶便常年微阖着,留下一道深刻的褶皱。剩下的一只右眼,目光在眼前这少年内侍身上扫过,先是落在那明黄的诏书上,继而在那块崭新的腰牌上停留了一瞬,最后不由自主地在那头异于常人的华发上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更深的疑惑。
那只独剩的好眼在光线渐暗的暮色里虽不太中用了,看东西需得眯缝起来,但依旧犀利。
他的面容刻满了风霜痕迹,此刻正因担忧而显得格外凝重。
这方才晋身御前的年轻太监约莫还是个二八少年,脸上稚气都未完全消散,未到晌午便奉旨来了将府,说是御赐恩赏,却在这门前石阶上久跪不起,打了个多有得罪的架势。
尤其是一头白发衬着稚嫩容颜,在这暮色灰霾中格外显眼,也格外透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格格不入。
眼瞅着日头西斜,府上的将军依旧未归,这初膺重任的少年太监手里那卷未宣的圣旨和那张过分年轻姣好却紧绷着的面容,越发地让董叔的心给硬揪了起来。
董叔那只独眼怔怔地望着门外的灰霾,心里头像是被塞了一团冰凉的麻,越揪越紧,越理越乱。
没道理啊,他一遍遍忖量着,只觉得眼前这事透着一股子邪性。
他家将军,南宫月,字桂魄,那是何等人物?
打从十二岁初出端王府参军,便似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于万军丛中累立奇功;
十五岁,便被先帝亲点为千夫长,御笔亲封“骠骑骁尉”,名动京师;
至十九岁,宣城之变,叛军如潮,是他单骑踏连营,一身血污地将当时还是端王爷的陛下从火坟堆里给背了出来,那是过命的交情,从龙的首功!
陛下登基这五年来,四疆不宁,烽烟迭起,又是将军临危受命,北击狄、南平蛮、西御戎,十几年沙场浴血,身上哪还有一块好皮肉?
硬生生为这天下打回了半个太平盛世!
即便是功高如此,将军也从未有半分骄矜,陛下所有封赏,他躬身受之;所有旨意,他无一违逆。
府中用度简朴得近乎寒酸,一如他当年刚出端王府时那般。
这样一位忠勇无双、功勋盖世的国之柱石……
陛下怎么会……怎么忽然用了这般近乎折辱的方式,让一个少年太监捧着一道不明不白的旨意,在寒风中长跪将军府门?
董叔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如同檐上冻住的冰凌,越结越长,越坠越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总不会……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这天下,还未完全太平啊!
“咴咴——”
正忧思间,忽闻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府门前的死寂。
那马蹄声与众不同,隐隐带着金石之音,又快又稳,显是极神骏的良驹。
董叔那只独眼蓦地一亮,慌忙提袍迎下台阶。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如墨的骏马如一道白色电光劈开浓雾,倏忽而至。
马儿一声长嘶,声若龙吟,前蹄扬起,在将军府门前稳稳停住。马背上,一人玄色轻甲未卸,暗青斗篷被风鼓动,翻涌如云。
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挺秀之姿,眉眼间带着城外带来的凛冽寒气与一丝未褪的肃杀。
来人约莫二十有五的年纪,墨发高束,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俊美非常,无半分柔靡之气。
眼目深邃,双眉斜飞入鬓,目光扫过时如剑锋掠过寒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冷冽。
鼻梁挺直,唇薄而唇角微沉,不怒自威。虽是匆匆赶回,眉宇间并无倦色,通身气度仍如出鞘之刃,令人不敢逼视。
他跃身下鞍,动作间只见玄色革带束出一段劲瘦腰身,左侧银鞭轻晃,右侧一柄素白长剑随动作在鞘中低吟,剑身流转的微光与暮色交融,恍若凝练了一段月华霜色在其中——正是那名动天下的“流光剑”。
“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董叔急步上前,声音压得低而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前依旧跪得笔直的身影,“宫里来了旨意,这位小公公已候了快两个时辰了……”
南宫月把手中的缰绳交给了赶来的董叔,顺势抚了抚名为“乌啼”的爱驹脖颈,指尖在雪白的鬃毛间停留一瞬。
将军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年轻太监和他手中那抹刺目的明黄——及至掠过那一头异于常人的霜色白发时,他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某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如针尖般刺了一下,却快得来不及捕捉便已消散。
他眼神随即微不可察地一沉,面上却无多余表情,只淡淡道:“知道了。”
“董叔,带乌啼去后院歇息吧,我回来得急,让何佥事代我巡察未完之处。”
董叔瞧见将军眼色,一下便知晓将军的意思,牵着马要往后院去,那匹通灵性的雪驹却忽地扭头望向将军,耳尖轻颤,似有疑问。
没事。
南宫月微微一笑,朝乌啼轻轻摆了摆手,随后大步流星踏上石阶。
他并未再低头审视那跪着的少年内侍,方才那一眼的波动已沉入深潭。
走过小太监身边时,带起一阵冷风,甲胄摩-擦发出轻微的铿然之声,并未停留,只丢下一句:“公公久等受累,捧旨进来,进屋宣旨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年轻太监深吸一口寒气,压下因长时间跪拜而麻木刺痛的膝盖带来的颤-抖,应了声“是”,艰难起身。
董叔欲上前搀扶,却被他微微摇头避开。
他稳了稳手中的漆盘,低着头,紧跟在那片暗青斗篷之后,迈入了将军府那幽深的大门。
………
府内光线陡然一暗,穿过几重庭院,沿途仆役皆垂首屏息,无声行礼。
小太监垂眸敛目,余光却将所经之处尽收眼底。
这将军府远比他想象中更为简朴,甚至可称空旷。
廊庑深远,庭除开阔,却鲜见雕梁画栋与珍玩陈设,青砖地面光洁冷硬,墙壁素白无饰,唯有几处悬挂的军事舆图与墙角立着的兵器架,透出几分属于武将府的冷硬气息。
南宫月径直入了正厅,方才停下脚步。
厅堂更是宽阔而空寂,几乎不见多余饰物。
然而,小太监的目光几乎一瞬间就被正北主位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件物事攫住了——那是一柄短刃,长度不过尺余,静悬于壁,如同一段凝固的深夜。
它通体蕴着一种极致的幽黑,并非漆色,倒像是将世间所有光亮都吸敛了进去,烛火拂过,竟无一丝辉光折射,只余下温润而深沉的暗影,仿佛连目光都要陷落其中。
小太监心头猛地一窒——“黯尘”!
师父当年醉后曾以指尖蘸酒,在案上痴迷地勾画它的形貌,叹惋那失传的“吞光”锻法。
此刻得见真容,他几乎忘了呼吸,本能地以目光追索那流畅而内敛的弧线,感受那份极致的静默与深邃,一时竟连自身的处境都模糊了几分。
南宫月解下斗篷,递给一位侍立的侍女,又挥手屏退了厅内所有下人。
“都下去吧。”
那侍女担忧地瞥了一眼将军,终究不敢多言,躬身带着众人悄然退下,并轻轻掩上了厅门。
偌大的厅堂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南宫月轻甲上尚未散尽的城外寒气,与太监手中诏书所代表的深宫威压无声碰撞。
南宫月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单薄太监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那卷圣旨上。
他并未察觉眼前这小太监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曾如何专注地浸淫于那方沉静的暗影之中。
南宫月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等待。
厅内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拉得极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听不出丝毫从城外疾驰而归的疲惫,亦辨不明对这份突如其来旨意的丝毫情绪:“臣,谨候圣谕。”
短短四字,恭敬合规,却似冰棱坠地,清晰而冷彻。
厅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芯哔剥的微响,烛光在他玄甲上流动,映出冷硬的轮廓,也将另一端太监手中那卷明黄绫锦照得愈发刺目。
空气仿佛凝滞,只余下彼此间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呼吸。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那不合时宜的燥动与惶惑,双手极其郑重地请下漆盘中那卷沉甸甸的绫锦诏书。
明黄的绢帛展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其上朱砂御笔,字字如血。
也就在圣旨展开的刹那——
一直静立如松的南宫月动了。
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丝毫拖沓。
他玄色的衣摆倏然拂过冷硬的地砖,右膝率先触地,左膝随之压下,发出一声清晰而沉稳的轻响。挺直的腰背微微前倾,形成一个标准而恭顺的弧度。他双手虚握,平举至眉前,继而稳稳地按于身前地面,额首深深低下,直至前额轻触到手背之上。
整个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沉稳如山岳倾覆,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刻入骨子里的、对皇权礼仪的熟稔与遵从。
没有丝毫勉强,不见半分怠惰,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南宫月,恭聆圣谕。”
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应有的沙哑与敬畏,被地砖与衣袖滤过一层,更显得恭顺无比。
年轻的太监站在他面前,手持圣旨,居高临下。
他能清晰地看到南宫月墨黑的发顶,束发的简单玉冠,以及那一段低垂的、毫无防备的脆弱后颈。
这个方才还如山岳般挺拔、令人生畏的男人,此刻正以最臣服的姿态,跪伏在他所代表的皇权脚下。
然而,正是这过分的完美与恭顺,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张力。
小太监只觉得手中的绢帛滚烫如火,几乎要灼伤他的指尖。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下方的跪伏者,反倒像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迫得他喉头发紧,宣读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颤音。
少年太监站定,开始宣读。
开篇依旧是冗长而尊贵的官衔与对南宫月赫赫战功的褒奖之词:
“……勇冠三军,勋著社稷,前日之战,身先士卒,负创犹奋,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念着那些褒奖功勋、关怀伤势的华丽辞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投入一颗小石子,却惊不起半分涟漪。
下方跪着的人,纹丝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在听到“身先士卒,负创犹奋”时,那原本完全贴附于手背的肩胛肌肉,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念及此处,少年太监话语微不可闻地一顿,念诵的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艰涩,因为他看到诏书的下文。
他连忙稳了稳心神,继续用那平板清晰的声调念下去,然而接下来的词句,却这厅堂中的空气变得愈发粘稠而诡异:
“……然,卿之体肤,亦国之重器。朕闻卿背创深重,恐遗巨疤,念及每每触动,必忆及锋镝之险、征战之苦,朕心实恻。特赐大内秘制‘玉容生肌膏’,此药乃循古方,集珍材,于平复疤痕有奇效。”
读到这里,小太监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凉,他硬着头皮,念出了那最关键、也最令人窒息的旨意:
“虑及卿背部的伤处自行敷药多有不便,朕特遣御前内侍,于此宣旨之后,亲为卿敷用此药,务求周到妥帖,以示朕之关切,勿辞。”
“望卿仰体朕心,俾使疮疢尽褪,肤革复平,亦免朕时时挂怀于千里之外。卿乃国之干城,愿卿身无旧创之累,心享太平之安,永为朕之腹心股肱。”
他念完最后“腹心股肱”,声音干涩地消散在空气里。
旨意宣毕,余音在梁间微弱回荡。
下方跪伏的身影,依旧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纹丝不动。
然而,小太监却清晰地看到,在听到“亲为敷用”、“勿辞”的刹那,南宫月那原本完全放松按于地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指节瞬间绷直发白,仿佛要生生捏碎地砖。
虽然他整个人依旧稳如磐石,但那只泄露了瞬息情绪的手,却暴露了这完美恭顺之下汹涌的暗流。
然后,那绷紧的手指转瞬泄力松开,一切恢复如常。
南宫月并未立刻起身。
他保持着额触-手背的姿势,沉默了一息。
那一息的沉默,却漫长得让小太监几乎窒息。
然后,他才沉稳地抬起头,身体依旧保持着跪姿,南宫月双手再次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做出承接的姿势。
“臣,南宫月,叩谢陛下……体恤入微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宫月面色平静无波,声音平稳如初,甚至比方才更多了一丝肃穆。
但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玉石雕琢而出,落在青砖地上,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温度。
小太监屏住呼吸,慌忙将圣旨卷起,小心翼翼地、近乎敬畏地,放入那双曾挽弓按剑、此刻却恭敬地等待承接皇恩的手中。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的短暂相触。
小太监的手指是滚烫而微颤的;南宫月的手指,却冷硬如铁。
恩赏已宣,如无形的枷锁,将两人牢牢套住,再无转圜余地。
开新文捏~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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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