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贪财女
虽已入仲夏,蓟县傍晚的风中却仍带着几分春意未消的凉爽,让人几乎忘了,再过几日便是五月初五。
一个皮肤略黑、十六七岁,只扎着一根大辫子的少女随手解下薄披风扔在椅背,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打量着酒馆新来的伙计。他掩饰得极好,偏她一眼便认出了他那副面貌——夜来香,近来在幽州多次犯案的大盗。少女瞧着他举止,心中不由浮现出那一张张悬赏银票,顿觉这名盗贼眉清目秀、着实可亲。毕竟,能换钱的东西,都是可亲的。
落日将余晖撒在地面,酒馆渐渐静了。少女放下酒杯,心中打定主意。待那角落里的男子一起身,便是她动手之时。然而那人却仿佛被钉死在了位上,一动不动。
死了?
“结账。”
哦,没死——那快滚!
少女缓缓饮尽最后一杯酒,手也悄然摸向腰间,准备将盘在身上的软鞭抽出,一击制敌。可就在她即将出手之际,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个个子颀长的男子。
“一壶烧春,带走。”
少女几乎想将手中的酒盏砸到他脸上。虽然她一向自诩沉稳,但眼见好局就要动手,这人却横插一脚,实在教人牙痒。
“客官是要百花烧春,还是……”夜来香堆着笑脸,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人。
“你是新来的?”男子上下打量着伙计。
少女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面上满是不耐。
真是个话多的,买完就走行不行?
她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却只一眼,便改了初印象。来人身上衣饰讲究,举止不凡,显然不是寻常江湖客。
长得不错,似乎……钱也不错。
夜来香抬头瞥了柳朝闻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应道:“刚来几日……”两度对视,柳朝闻已将他的面貌记在心头,总觉有几分眼熟,但细想之下,却又找不出在哪见过这人。
“你们老板呢?烦请叫他出来一趟,就说柳朝闻来叨扰。”说着,他余光扫过一旁的少女,眼神微眯,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那少女右手一直按在腰间——不是病痛,便是兵器。
少女见他坐下,脸色更差几分,咬牙好一阵,终于从怀里摸出一块银疙瘩。这是李员外给的定金,几乎要亲上一口。她咬咬牙,将银子啪地砸在桌上,扬声道:“这里,我包了!”
——没事,拿下夜来香,银子还是我的!
柳朝闻尚未开口,便听少女突如其来的一句,眉头略挑。却见夜来香神情更显紧张,连拿托盘的手都发了白:“小店快打烊了,二位还是改日……”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往后退,似是要溜走。
柳朝闻不动声色,忽地起身,掌心已按向夜来香肩头:“那可不成,我今儿非要那壶烧春不可。”
夜来香知情势不妙,身形一闪巧妙避开,手却已探向怀中。柳朝闻眼神一冷,并不躲避,淡淡笑道:“我竟不知赵武什么时候请了个护院?”
“多管闲事!退开!”不是夜来香发声,而是他身后的少女。
她原想着柳朝闻买酒便走,哪知他反将夜来香身份点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见她一手抽出软鞭,一手将桌上的银子迅速揣入怀中,随即长鞭卷起,直抽向夜来香刚从怀中掏出的手物。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夜来香惨叫一声,手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包粉末也在空中洒落。少女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柳朝闻衣领,将他拽离那片粉雾,再度挥鞭抽向夜来香。
柳朝闻见少女招式凌厉,夜来香压根不是对手,便干脆靠墙旁观,神色平静。他揉了揉脖子,感叹这姑娘出手是真野蛮。
这时,那许久未露面的酒肆老板赵武终于闻声而来,掀帘一看,见店内一片狼藉,夜来香更成了人肉沙包,想劝阻却被少女一记眼刀吓得缩回去。
柳朝闻轻笑,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叶子递给赵武:“打一壶烧春,剩下的重新置张桌椅吧。”
赵武一愣,看着碎凳叹气:“多谢柳公子……那,那伙计……”
柳朝闻笑道:“大盗夜来香。也不知他哪来的品味,给自己起了这么骚气的名字。”
赵武脸色惨白:“我真不知啊!我看他可怜才收的……”
“放心,有我在,没人找你麻烦。官府若来,你如实告知便是。”柳朝闻拍了拍他肩。
赵武感激涕零,连连点头,转身打酒去了。
“真是败家。”
柳朝闻尚未回头,便听得少女冷冷一句。她脚踩着哀嚎不止的夜来香,神情却如看一滩扶不起的烂泥。
柳朝闻笑着回道:“在下败的是自己的钱,姑娘何必心疼?”
少女淡淡看他一眼,冷哼一声,低头开始绑夜来香,待拎人离去之际,与柳朝闻擦肩而过,冷冷甩下一句:“自恋。”
柳朝闻一愣,旋即笑出声来,一路笑着,拎起赵武刚打好的烧春,出了门。
天空早已黑得如酱,若是平日,这时的蓟县早就宵禁。但因三日后便是端午,又逢千秋节,官府索性睁一眼闭一眼,让百姓热闹几日。毕竟夜里能闹灯的日子,一年也没几回。
柳朝闻因明日就要南下蓬莱,接下来大半年恐都无法回庄。恰逢双节将至,平日几个要好的师弟便强拉着他偷偷下山,说是痛快玩一遭。
几人原包下这里最大的望春楼吃酒,席间却有人抱怨这里的酒水不如老赵家的地道,偏又谁也不愿离席取酒,索性赌武一场,谁输谁去。柳朝闻身为大师兄,自然不能任他们胡闹,这才亲自前去,不料竟撞上那般一出。
与师弟们从望春楼出来时,除柳朝闻外,其余人都已有几分醉意,却仍不愿归山,嚷着要去凉水河看姑娘放灯。柳朝闻也不拦,想着来日闭关在即,便由着他们疯上这一晚。
凉水河是蓟县边一条不宽不窄的河道,逢灯节时节,这里便热闹非凡。此时河岸早聚满了看灯的百姓,或蹲河边放灯祈愿,或执竿挑灯入流,欢声笑语连绵不绝。几人被人群冲散,柳朝闻与一个眉目清秀得近乎像姑娘的少年靠在一起,被挤到了人群后方。
“大师兄,我听闻莱州临海,可观海潮,海是什么模样?只听前人写过一首《观沧海》,到底如何,师兄可要替我们好好看看才是!”秀气少年说罢,见没人注意,才又小声问道:“如果师兄无事,帮我带些海边的小玩意儿也好。我虽生在江南,可一次大海也没见过,可真亏啊!”
柳朝闻笑道:“来敕封庄拜师拜亏了?”
秀气少年忙伸出三根手指赌咒发誓:“绝没有!师兄你信我!我与兄长最幸福的事就是拜入敕封庄跟随师父学武,跟在大师兄身边办事!我只是觉得,就是小时候没去好好看过海有些亏了!”柳朝闻淡淡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秀气少年遂又笑道:“大师兄,不如这次你带我去吧!遇到什么海怪海兽的,我替师兄挡了!”
柳朝闻笑道:“你?你是想吃海怪海兽吧!”
少年“啧”了一声:“师兄别拆传我啊!我总会给师兄留一些的,放心!”
柳朝闻正笑着,前面另一个少年忽然转过来一把揽住秀气少年的脖子往前拖着,叱道:“程昱,你怎么就知道吃吃吃,还要跟大师兄抢吃的?活的腻了吗?”
那少年正是程奕,他高了程昱足有半个头,却长得与程昱很像,活脱儿是大了一号的程昱。
只见程昱满脸委屈,一面挡着那人对他的拳头,一面回头申诉:“程奕,你给我放开,别以为你比我早出生一刻就能欺负我……大师兄,我可没那意思,我就是想去……”
程奕又锤了程昱一拳:“你去个屁!先把你的刀法练好再说!还有,说了多少次,叫哥!”
程昱无法,只得苦着脸拉长了音:“行行行,哥——!”
程奕笑着应了一声,回头朝柳朝闻眨了眨眼,柳朝闻朝他咧嘴一笑,从小到大,除了弟弟柳暮思与已经回至本门的云卿外,便是程家兄弟与他最是要好。不,在一定程度上,这兄弟二人跟他的关系甚至超过了柳暮思……
“程昱,你看那边,那个船型河灯做的竟和真船一般无二,还有船帆呢!手可真巧啊!”
程昱撇了撇嘴:“你看灯就看灯,盯着人家放灯的姑娘做什么?我看你不是看上那河灯了,怕不是看上人家放灯的姑娘了吧!”
程奕伸手就揪起程昱的耳朵拧了一下:“胆子肥了你!——哎呦!”
程奕正笑着,脚下忽然一软,接着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险些栽进河里。他抬头去瞧时,恰见到一个少女将手缩回袖中,脸上兀自还挂着笑,见他看过来,忙移开了目光转身欲离。程奕一把推开身边扶起他的程昱,脚下一点,飞身就挡在了少女身前,展开双臂道:“适才你为何出手伤我?”少女此时已收了笑,只抬了眼皮觑了他一眼,又要绕过他离去。
程奕自然不肯,一来二去,本聚集在河岸的人群渐渐地便将他二人围在了中间。那少女脸上已显出些不耐烦来,冷冷道:“你既言是我,证据拿来,若无证据便是诬陷!”
程奕只是怀疑,哪里来的证据,一时间便有些答不上来。
程昱自然不肯让哥哥吃瘪,忍不住在旁喊道:“我们敕峰庄岂会平白冤你,我哥既然说是你做的,便一定是看见了!”
程奕被弟弟这般拱着,脸都有些发红了。
少女冷笑一声,瞥向程昱,却忽然看到了站在程昱身旁的柳朝闻,二人皆是一愣,须臾后那少女才又道:“还是那句话,证据!”
柳朝闻认出了这个少女正是黄昏时在酒肆抓走夜来香的人,想到她到底“救”过自己,几位师弟又是偷偷下山着实不便惹人注意,便想着先息事宁人,遂启口道:“或许是误会,此事就此罢了吧!程奕,我们走了。”
那少女却上前一步拦住他,仰头道:“走?你们平白诬了好人,一句作罢就想了事?”
四周的百姓依然开始议论纷纷,柳朝闻拦住还要上前理论的程奕,噙着笑道:“姑娘意欲何为?”
少女也不看程氏兄弟,娥眉一挑,对柳朝闻伸出手,道:“赔钱!一百六十三两!”
程昱叫到:“泼妇!你这是讹诈!”
柳朝闻之前已看出了此女爱财,但却未料到她竟这般无赖,讹起人来简直理直气也壮,仿佛真的都是自己的错一般。他没忍住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些年自己还是下山的少了,不然怎会没见过这号人物?想到这里,他还真就在怀中摸出了三张金叶子;少女见他竟然真的肯付钱,眼睛都看直了,便是周围围观的百姓也是一阵唏嘘,大概恨不得都被眼前这有钱的大少爷诬陷一次才好。柳朝闻勾了勾唇,忽然朝那姑娘身后看了一眼,随后才将金叶子递了过去:“不过是个误会,在下可向姑娘赔罪,但这三张金叶子确是在下明日路上的全部盘缠,姑娘非要不可吗?”
少女冷哼了一声,正要接过,柳朝闻却舍不得了一般往回收,眼见就要揣回怀里了,少女心中一急,下意识猛地一拽,生生扯着柳朝闻的衣服将金叶子抢到了手中。她哼了一声,面不改色又颇为认真地验了验真伪后方才收到自己怀中,道:“口头上说的再多,也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实在,今日就暂且放过你吧!”说着,抬头朝着柳朝闻咧嘴一笑,却发现柳朝闻的目光依旧瞧着她身后的某处,她偏了偏头,余光恰好瞥见两个穿着官服的衙役站在她的身后。
只听人群里有人喊道:“就是这个黑女人,是她抢了我的银子!”少女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脚下一点就想飞身而逃,却不料柳朝闻身形一晃,手指在她巨阙穴上轻轻一点,她身子一软,便彻底动弹不得了!
“燕聚宝,怎么又是你!不是才拿了一百两赏金,几个时辰都没到,你就又出来抢钱骗钱?”衙役们显然对少女十分熟悉,一面痛心疾首地训斥,一面已经拿绳子准备绑人,看来这这名唤燕聚宝的少女也是惯犯了。
燕聚宝哪里就肯就范,她虽动弹不得,却大声叫着喊冤道:“公差大哥!大哥!这次真与我无关,是这个人自愿将金叶子送给我的!大家可以作证啊!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点了点头,有些却一脸怀疑,毕竟刚才她是从人家怀里把钱抢到手的,故而一时有人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燕聚宝心中着急,只得又道:“喂!你!姓柳的!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刚才把金叶子递给我的?”
柳朝闻盯着燕聚宝半晌,这才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衣裳道:“二位公差,我这衣服都被这姑娘扯了,您说我是自愿的吗?”
燕聚宝瞧了瞧柳朝闻胸口衣衫的破口,气的脸色涨红,那衣裳刚才明明没有扯破,这……这一定是他自己撕的!
“好哇!这都是你设的陷阱!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还有你!你又是谁?为何冤我抢你银子?我都不认得你!”
站在衙役身后的一个少年始终没抬头,只是低头抹眼泪:“我娘病了好些日子了,我特意省吃俭用了几个月攒了十文钱想给我娘买个花灯祈福。谁知刚拿出钱袋,就被她给我抢走了,我跑也跑不过,在路边哭了许久,幸而遇到衙役大爷们……你说你怎么这么坏,若是耽误了祈福,我娘她……呜呜呜……”那少年哭的甚为悲恸,引得一众看热闹的都嗟叹起来,忍不住窃窃私语骂姑娘恬不知耻。
这燕聚宝此时已经被气得满脸通红,真恨不得一鞭子抽死诬陷她的那两个混蛋,还有在场所有的那些瞎眼路人!她起初还出言反驳了几句,最后竟被这颠倒黑白的诬陷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衙役们见真相大白,也懒得听她再说话,驾着燕聚宝往衙门走去。众人如潮水一样让开道路,由一个圈渐渐汇成一大片跟在衙役的身后,想来不少人还想再看看热闹。
程氏兄弟混在人群后面假模假样的安慰了那少年几句,却听见燕聚宝清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姓柳的!你们给我等着,本姑娘与你不共戴天!”直到百姓散尽,柳朝闻一行方一起来到一条无人的小路上,互相对视了几眼后,几个人方放声大笑起来。
程奕笑得都打起了嗝:“姜瑜……嗝……你若不当骗子着实可惜了,我……嗝……要不是从小看着你长大,我险些嗝……就信了你的鬼话!”姜瑜正是刚才诬告燕聚宝的少年,他这会儿笑得简直直不起腰:“谁让她这般无耻,哈哈哈哈哈我这是教她以后好好做人哈哈哈哈哈哈……”
程昱更是笑得坐到了地上,指着姜瑜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朝闻倒是没怎么笑,他今朝也是第一次这般厚着脸皮诬陷别人,还是一个女子,他此时着实有些脸热,一直到那三个师弟笑够了,他方才沉着声开口问道:“怎么就剩你一个了,冯师弟和史师弟呢?”
姜瑜笑道:“他们二人去看千秋灯了……嗝……我怕你们找不到我们就回来迎一迎,谁知嗝……就恰遇到了那个泼妇,我大约看了看情况……嗝……知道不妙,就赶紧去找衙役了!师兄嗝,我聪明不?”
说着朝柳朝闻眨了眨眼咧嘴一笑。柳朝闻想到刚才他满嘴瞎话还哭的似模似样的那个样子,“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他本要作势说他几句,但见几人又想笑时,便再也没忍住跟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山间少年,夜放河灯,放声大笑,此刻便如雪中点灯,温热也清明。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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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 贪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