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破风刀法
夜深人静,寒气入骨。
榻上的人忽而呼吸急促,额间细汗淋漓。他陷在梦中,眉心微蹙。
梦里风雪大作,一如那夜正一门前庭,风卷雪尘,火光跳跃,人影纵横。活死人面目狰狞,血肉剥落,围得密不透风。老君门弟子沈君心、萧逸与敕封庄诸人并肩而立,力战不退,刀起掌落间血肉横飞,仍有无数尸影扑上来。
活死人无知无痛,只杀不死。沈君心一掌震开一具尸体,喘着气道:“这些孽障,怎一个劲往上扑?到底是哪路魔头造出来的!”
忽听一声娇笑,自雪雾之后幽幽传来:
“哎呀呀,小哥哥们好生厉害哟,这般杀法,要不是我心疼这些宝贝,我都舍不得现身了呢。”
风雪乱舞中,一抹鲜红破开白雾,雌夜叉仇思佩踏雪而来,媚眼如丝,指甲上还滴着血。她步步莲移,每一步都像在地上踩出一朵血梅。
其后,一个黑衣男子慢悠悠跟上,嘴角挂笑,神色阴沉,却不是雄夜叉仇思平,而是那名柳朝闻曾经见过的——费郸骁。而此人手中,赫然还提着一人。
那少年衣衫血污,脸上全是淤青,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丝,却仍死咬牙关,不发一言。
正是程奕。
费郸骁像是捏着一只死兔子般抬了抬,“你们再杀我几个宝贝,这孩子可就要少个手指咯。”
沈君心喝道:“无耻小人!”
“别激动嘛,老君门的姑娘,总是这样凶巴巴的。”仇思佩一笑,手指绕着鬓发,语气腻得发寒,“都不可爱了呢!还是这个小郎君好,长得好看,话也不多。”
费郸骁掂了掂程奕,目光却已落到雪地中间的那道身影身上。
柳朝闻没说话,只静静站着。风雪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唇色几近雪白。他的眼底却无一丝波澜,像是湖面封了冰,刀锋已沉在水底,只等风雪骤止,便要破冰而出。
“柳小郎君,”费郸骁一笑,语调轻佻,“你这师弟倒是胆子大,自己闯入了我的行营,我不抓都不行了!说句实话,他长得跟个姑娘似的,我倒也挺疼他……”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破空而至。长刀脱手飞出,宛如一道闪电,直扑费郸骁面门!这一刀之快,众人皆未及反应。
费郸骁脸色大变,猛地侧身,堪堪避过要害,却仍被刀锋擦过面颊,一道血痕顿现,**辣地烧着皮肉。
“你找死!”他脸色骤变,笑意尽散,手一挥,仇思佩便“哎呀”一声娇笑,身形一晃不知去了哪。
再看他身后,竟有人陆续被拖了上来。
有男有女,有老君门的弟子、落单的江湖人,百姓家的姑娘……俱是先前在失踪之人,甚至还有几个年幼孩子。他们被反绑双手,嘴上封了布,连哼都哼不出。
费郸骁目光一凛,忽地将手中程奕往地上一掷,冷声道:“柳朝闻,你若再动一下,我就立即斩杀一人。”
正一门前庭死一般寂静。
费郸骁拍拍手掌,踱步而出,眉眼间尽是快意。忽听他大笑一声,道:“诸位江湖儿郎,刀也亮了,血也流了,如今一个个都蔫了似的,可真无趣。”
他负手而立,侧首看向柳朝闻,笑得更冷了几分:“听闻你们为寻人一路追来,连命都不要了?……这样吧,看你们千里奔波实在辛苦,我便大发慈悲,给你们个机会。”
不多时,便见仇思佩牵着一条长长的铁链缓缓而出,铁链上钩着一个个人影。雪夜风紧,那十三人步伐整齐,神情却全无生气,像是被捆着行走的尸首。
众人定睛一看,尽皆心头发寒。
那铁链从最前一人喉间穿过,自后背勾出,钩口如鱼刺,锁肉而入。每一人身着不同门派旧衣,袍上血迹斑驳,褴褛不堪。有一人袍角尚绣“宫商”二字,另一人腰封犹残“鹰爪”纹路,更有一女子斜披红纱,姿态妖娆,红纱上绣着一朵荷花,竟好似是东海之外万荷岛弟子。
但无一人说话,也无一人挣扎。
仇思佩拖着铁链,踩着雪地咯吱作响,笑得风情万种:“哎呀呀,真是累死我了,这些乖宝宝走不快,又不能吵,还得一个个牵着——当真有些麻烦。”
不待众人开口,费郸骁轻轻一摆手。又有一名女子被人押了上来。众人见到来人,不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萧逸更是惊呼出声:“蓝师妹!”
那女子正是蓝文茵。
她虽被绑,面上却并无太多伤痕,衣衫整洁,唇角带血,却目光清明。只是见到柳朝闻时,眸中微颤,似欲言又止。
费郸骁笑道:“你们要的人,可都在这儿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魔头……这样——我们来玩个小小的游戏。你若赢了,我放一个人。你若输了——”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程奕与蓝文茵身上掠过,“就从他们身上……割一样好用的东西下来。”
沈君心怒从心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急呀。”费郸骁摆摆手,语气温和得近乎慈祥,笑道:“这些……便是‘锁魂儡锋’。他们生前皆是名门高徒、掌门亲传,死时经我教封喉闭心,削去杂念,仅留一式绝技。如今,他们不再是人,只是我手中利刃。你们不是擅长杀我的宝贝?那便试试这几位,”他目光落向柳朝闻,笑容逐渐消失:“我们来玩个游戏——叫‘锁魂十三关’。你一人,迎我十三个‘锁魂儡锋’。每一人,只出一招。你不能避,不能还手,亦不能伤他们分毫。接得下,算你一胜,我放一个人。若输了——”他一指程奕,“他的舌头、眼睛、鼻子,或者——”他又看向蓝文茵,“她的耳朵、手指,你选一处,我亲自动刀割了它。”
他拿出一个木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铁链哗然滑动,那十三人如被驱策的傀儡,齐齐立于雪地中央,分作两排。
柳朝闻沉默,指尖缓缓收紧成拳。
费郸骁背手而立,语调温柔如故:“柳小郎君,不必拘谨,挑一个吧。你若想快些救人,那就从最强的先接——快刀斩乱麻嘛。”
沈君心怒不可遏,拔剑欲战,柳朝闻却已缓缓向前。他未说一句话,脚步沉稳如山,站在十三人前,目光流过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武林旧装,终落于一名灰袍老者身上。那人眉鬓花白,立姿沉静,脚法稳重如钟,灰袍前襟绣有一枚褪色的“嵩”字。
柳朝闻沉声道:“我接第一招。”
——
夜色未央,风拂灯檐。
柳朝闻忽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额间冷汗涔涔。他自榻上坐起,喉间似有滚雷翻涌,久久不歇。耳畔仍回荡着雪地铁链拖曳的声响,重重叠叠,似真似幻,纠缠不去。他缓了片刻,伸手按住心口,指尖微颤,却终是撑着站了起来。
孤鹭峰上,夜风凌冽,雪未落却已寒入骨髓。身后石洞深幽,山崖下云涛汹涌,星光照在他额角碎发上,映出一丝未褪的苍白。
他将墨咫横握于手,眉头紧蹙。那是陈磬留下的断刀,通体乌黑,断口斑驳,尚存一线锋芒。刀虽残,却沉得过人,握久了竟如背山而行。
柳朝闻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脚下一错,稳稳立定,身形沉如老树,刀势贯体,一招“落梅斜影”缓缓斩出。这一式刀路本清灵婉转,如雪中梅影斜斜铺地,蓄而不发,虚实互转,原是练刀人静气凝神之用。可他刀刚行至半式,指尖已在轻颤,心跳愈发剧烈,真气似乱丝绞缠,横冲直撞。他咬牙试图控住气息,反倒逼得喉头一紧,眼前一黑,脚下一虚,胸口猛地一滞——
“噗——”一口血猝然吐出,染红了脚边残雪。柳朝闻半跪在地,单手撑膝,胸口起伏如鼓,衣襟已被汗水冷透。
招式明明是熟的,气息明明该顺的。可这几日来,他越练越乱,越练越是心烦。程奕之死,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好似钝刀子割肉,让他不能安宁。
“心浮则气乱,气乱则脉结。”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自石后响起,语调平稳,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像寒水浇落焦炭,直教人身上一紧。
柳朝闻霍然回身,只见石后缓缓走出一道身影。那人背手而立,一身黑袍,月光斜照下,瞳色沉若渊潭。
“是你——”柳朝闻惊愕不已,那人正是失踪已久的杨偘,“你怎么——”
杨偘冷哼一声:“一句前辈都不会叫了?”
柳朝闻擦去唇角的残血,朝他一拱手:“杨前辈!”
杨偘“嗯”了一声,抬手便扣住了柳朝闻的脉门,片刻后,淡淡说道:“短短数月,能将这股真气融合至此,已非易事。”他放开了手,又道:“从涌泉起,沿少阴、太溪,缓入肾俞……”
柳朝闻意识到他是要助自己调息,忙将墨咫放在一旁,双腿盘坐在一块大石之上,依言而行。不过片刻,便觉那股气如丝线穿骨,每过一处,便有一点灼意,又像融雪入肌,一寸寸洗过被冰封住的经脉。
“转膻中,绕肝脉,合于内关,再下沉至气海。”杨偘又道。“再沉。”
那道真气在他体内缓缓回旋,似不属于他,却又与他本身的力道并无抵触。起初僵涩,继而渐顺,待汇入丹田时,竟已与旧力交融无迹。
那一夜之后,杨偘每至深夜必然现身,衣袍无声,一言不多,只就地盘膝,闭目静坐。他不再教柳朝闻刀法,只指点其调息法门,如何纳气归心,如何以意驭力。其语不多,每日不过数句,却丝丝入扣,字字贯经。不过半月,柳朝闻便觉四肢百骸皆通,气息如线穿珠,起落不滞。夜间噩梦渐少,练刀也不再心浮气躁。
一日深夜,孤鹭峰上雪光映崖,朔风呼啸不止,他一式柳家刀法“疾雷破柱”将出至尾,却忽觉力势未竟、气脉未回,心头一动,生出异感。
那一瞬,他陡然收刀。静立良久,未再继续。杨偘站在不远处的石上,未作声,也未催他。
柳朝闻缓缓举刀。这一次,他未循旧式,未走柳家既定的步伐。他自左肩起势,肩沉肘松,刀锋横掠,风声未出,却有雪屑被吸而斜飘。刀未落,气先沉;步未移,势已生。他身形一旋,刀光化作弧月,贴地而扫,却在半式中突起腕,横断而出,如断岸风击,势猛而不露,意未尽已收锋。
杨偘目光一动,却仍未言语。
柳朝闻似有所悟,再试第二式、第三式……每一式未设其名,势意却各异,或快如摧叶,或沉如断崖,皆不落于柳家刀法成规,却隐隐有其影,似一支从老树上斜生的枝。
他刀法本极稳,如今内力通畅,出刀之时已能以气催势,气随意转,数式过后,脚下雪面划出浅痕,不直不横,恰似风行川岸。
至第七式时,他忽感心口一紧,似有郁结未化。于是将刀一挽,斜挑而起,自腰至颈,一气贯通,恰如风雪破顶,裂石穿云。这一式未出时尚显滞重,甫一劈出,竟有雪流自他身后被震而扬,衣袍亦飘。刀锋斜落之时,脚步却悄无声息,仿佛春雷藏于枯枝。
连他自己也没发觉,自这一刻起,一套新的刀势已然成形。直到一十二势刀法舞尽,柳朝闻依旧带着些怔愣,他转过身去看向杨偘,自己也不知道希望他能说出些什么。
却见杨偘淡淡一笑:“一式里有三分柳家刀的影子,其余皆是你自己所创。不错,你与他又有了几分神似了!”
柳朝闻知道杨偘口中的他定然是指二叔公柳铎。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向杨偘问起过当年之事,就好似不问,那些血淋淋的过往便不会存在。可他心中却不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或许当年二叔公当真是被逼无奈方才出此下策,就如杨偘当时所说“我与柳铎共谋此局,本也无意称雄逐鹿,只是想替这世间苍生与江湖旧秩,博得一次重来的机会。”
想到此处,柳朝闻忽然启口问道:“杨前辈,我二叔公,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收一处伏笔[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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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破风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