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寒炉无火
屋顶积雪忽震,一道墨影破雪而落,疾如苍鹰扑兔。
柳朝闻心头一凛,火折堪堪落地未燃,长刀已在电光火石间出鞘。他脚下一沉,身形横移,锋刃与来人掌势于空中撞个正着!
“砰——!”
掌刀交击,屋中震响轰然,卷起尘浪与雪屑,门板应声炸裂飞出。
柳朝闻被震得后退半步,右臂发麻,虎口作痛。他抬眼望去,只见来者一身灰袍,雪夜中面容模糊,可那气息、那刀势,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人未及落地,刀已破风而出,刀光如电,直斩叶尘咽喉!
叶尘只觉杀气扑面而来,身形一晃,半俯身滑出丈许,仍迟了一线,衣领已被刀风削开一角,寒意迫颈。他翻身跃起,凤尾刀悄然滑落掌中,眸光冷冽如冰,直视来者。
“师父!”柳朝闻一跃而出,再次横刀挡在叶尘身前。他不知陈磬为何骤然发难,只道是黑夜之中认错了人。
然陈磬已听出他的声音,冷哼一声,却不止手,反而刀势更猛。断陌刀转瞬再劈,势如万骑奔突,千军辟地,一式连斩,刀中自带裂石之力,杀气森然,显是要将叶尘置于死地。
柳朝闻不得不硬接,他刀影连翻,与之周旋于碎雪乱灰之间。
陈磬刀势沉稳如崖,柳朝闻则迅捷若风。一人立似苍松嵯峨,一人走若游龙翻云。每当断陌刀逼至喉颈,柳朝闻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偶有反攻,亦精妙凌厉,不失章法。
陈磬越打越惊。
这几日前,朝闻不过堪堪自保,怎今日之间,刀势竟已如此凌厉迫人?
他眉头微拧,一招“龙横九垓”自上而下劈落,柳朝闻则以“破雾斜月”刀势自下盘旋回削,二人刀光再度交击,“当”地一声爆响,震得屋脊微颤,棺盖纷飞。
柳朝闻虽力道稍逊,却稳稳架住了这一斩。
陈磬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脚步微顿,盯着面前已沉气成势的少年,沉声道:“你的内力,是谁传你的?”
柳朝闻不答,只略略后退一步,气息却未散。他胸膛剧烈起伏,右臂因方才格挡震得隐隐发麻。
叶尘站在一旁,未再出手。他知这场冲突,已非他所能插手。
陈磬眼神一凛,缓缓收刀,沉声道:“你不过下山数日,功力竟增至此境。你遇到了何人?”他本以为自己这个弟子虽根骨不错,是个练武的材料,但这些年他所传内功与柳家自身功力他总不能融会贯通,导致这般年纪,能将“柳家十八势”练至小成已是极限。可眼前柳朝闻的招法狠绝、力贯臂指,分明已窥得势中真意,不可小觑。他见柳朝闻分明不愿透露,遂深吸口气,压下心头震动。眼下显然不是追问旧账的时候。他忽而转头,看向叶尘,眸色陡冷:“你是什么人?”
叶尘拱手一礼,语气温和:“江湖游侠。”
“哼。”陈磬冷笑一声,脸色忽地沉下,目光如电,“游侠?江湖中人亦当有源有承,如你这般遮遮掩掩,便是别有用心!”
“师父!”柳朝闻上前一步,拦在叶尘身前,“叶尘并非歹人,若非他出手相救,弟子恐已不在人世。”柳朝闻遂匆匆将这几日所遇说了。陈磬却越听眉头越紧,等他说完,却是冷厉开口:“我不管他救你几次,从今日起,不许你再与他往来!”
柳朝闻闻言一愣,脸上浮现难以置信之色:“为何?”
“他身份成谜,用的又是暗器!”陈磬目光锐利,“江湖之人最忌暗器、毒物,你居然与此人称兄道弟?”
叶尘听到此处,冷笑一声,却未出声辩解。
“朝闻,若你还有我这个师父,就依我所言。”陈磬语声森然,“否则……我亲手将他斩于此处。”
话音未落,柳朝闻的脸色已微变。他垂下眼睫,沉默片刻,终道:“你曾教我行走江湖,当心怀正义,广结英贤……为何他人皆可,我却不可?”
陈磬怒极而笑:“好!翅膀硬了!那你日后便莫再说自己是我陈磬的徒弟!”
话音未落,他已甩袖转身,雪中身影迅疾如风,顷刻便远。
柳朝闻张了张口,终究未发一言,只转眸望向叶尘。雪光中,那少年神色淡然如故,眼底却似有一丝谁也看不清的光。他心头一紧,提刀追了出去。
山风卷雪,寒枝簌簌。柳朝闻寻遍大半山谷,终究未觅得陈磬踪迹。反倒是在一处积雪半埋的山坳中,发现了那柄孤零零插在岩缝间的断陌刀。
他缓步趋近,半蹲身子,伸手将那柄墨黑长刀缓缓拔出,刀身半断,裂痕斑驳,寒光微映指尖。他指腹摩挲刀背,不由忆起年幼时的一桩旧事——
那年他不过十岁,夜深院静,他一人执刀苦练,连劈三十招,却始终未能掌握“柳家刀法”第四势的要领。气得脸色铁青,几近摔刀。
陈磬醉醺醺自外归来,步履虚浮,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绪,也不劝,只自顾自倚着廊柱坐下,解开酒葫芦喝了一口,忽道:“你不是老想着柳家刀法要练成‘势中有气,气中藏意’?可你这招‘卷风落叶’,势有余、气亦足,偏意乱神浮——你呀,是气上了头。”
柳朝闻沉默不语,手中刀却握得更紧,满面倔强。
陈磬瞥了他一眼,忽地一笑,提手拔出随身佩刀,便在面前随手舞了个刀花。那刀沉重非常,挥至半空竟发出微微轰鸣。
“这刀你问过来历吧,我当时没说。”陈磬歇了刀势,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如今你这副要把人剁了的模样,倒教我想起来了。”
他拍拍身侧石阶,柳朝闻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
陈磬看着他,神色难得带着几分认真:“这刀叫‘墨咫’,据说乃事陨铁所铸、杀人不沾血,真的假的我也不知。只是当年一个人披甲跨马,手提此刀,守了三道险隘,砍断过贼兵三十多柄兵刃——便是后来断了,还是随我上阵用了好几年。”
柳朝闻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是何人所用?”
陈磬眼神一沉,似欲开口,却终是转了语锋,道:“总之是个有身份的人罢了……你如今还小,说了你也记不得。”
他话锋一转,打了个酒嗝:“这样吧,等你哪天真把‘柳家刀’练出个模样,我这把刀,便归你了。”
柳朝闻那时虽不太信陈磬所言,却也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后来他数次翻遍庄中兵器谱,终于在一部残页里看到一则记载——柳家祖上曾有一柄陨铁陌刀,名曰“墨咫”,由柳铎亲自督铸,刀长一丈,通体漆黑,可断精钢,威震一时。但此刀随主人遁世多年,从未再现。
他曾疑那断刀便是此物,可又想不通陈磬是如何得来;再者当年他送柳朝闻回庄之时,若他是柳铎故人,柳裕生岂会不认得?这其中古怪让他不明所以。加上他曾经细看过那把刀的样式,刀身虽沉,形制却比兵器谱上所载的墨咫略短;柄部□□亦陈旧不堪,非是后期重铸之制。他多次试探陈磬,陈磬却始终不肯细言,只道:“你年纪还小,练好刀法才是正事。”
……
柳朝闻沉默地拔出墨咫,断口依旧锋利如旧。他盯着那裂痕良久,终于将其缠入背后。又在谷中四下寻了片刻,终无所获,知陈磬多半是怒极而去,只得折身往义庄而归。
岂料回到义庄,却发现叶尘亦已不见。
南屋中,那老者仍未露面,只听里头烧水煎药的声音阵阵传来,药香随风而散。他听得柳朝闻开口,咳嗽数声后道:“他啊……走啦。给你留了话,说有缘……自会再见。”
柳朝闻怔然片刻,老者又补了一句:“还给你……留下了一辆马车,说运你师弟……也方便些。”
柳朝闻一语不发,径自出门,果然见院外一角停着一辆布篷板车。车旁落着几样木制搬架与草绳,俱是妥帖准备。
他沉默地走回堂屋,将师弟遗体轻覆麻布,抬入车中安置妥帖,复又巡视一圈,正欲离去,余光却在角落瞥见一物。
是一支尚未完工的短笛。
竹身半青,刻痕未尽,其上隐有一枝梅花初成,枝杈蜿蜒,斜斜缠绕至尾部。唯独其中一朵花瓣上,竟被横斩出一道深痕,刀痕冷冽,几欲断竹。柳朝闻将笛拾起在手,望着那道斜痕,许久未语。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一道割破梅花的痕迹,一直站到了天光彻明。
远山雪白,林梢生烟。阳光穿过霜雪,洒下一道温和微光,落在他肩上,也落在那口棺上。
柳朝闻终于动了。
他将短笛揣入怀中,翻身跃上马车,轻轻扬鞭。车轮碾雪,马蹄缓缓,板车向着敕封庄的方向,驶入旭阳照耀之中。
——
雪意未消,敕封庄前山道却早已有弟子守候。马车才行至半坡,便有人自远处奔来,大呼道:“大师兄回来了!”几道身影应声而出,为首一人身形清瘦,眼神灼灼,奔跑间衣袍猎猎。
柳朝闻心头一紧,恍惚间仿佛见到程奕奔来,牵马的手心顿时沁出冷汗。他怕那人下一刻,便会落下两行血泪。
“大师兄!”那人疾步上前,脸上满是惊喜,“冯阳、史圻、姜瑜他们几人说你当时命他们分头逃命,自称有脱身之法……可这都几日了,你音信全无,师父和老夫人已备马欲出山寻你。可巧就看到你已经回来了!”
柳朝闻这才回过神来,眼前之人并非程奕,而是他的孪生弟弟——程昱。
程昱走到近前,拍了拍他肩,笑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庄里出了些事。仇思平夜里潜入庄中,杀了那叫风叶的小道士,又四下搜寻燕姑娘。好在我哥先提醒了我,我将人藏进地窖,又立即禀告庄主。庄中随即设防,这才将那贼擒下,如今关在地牢,插翅难飞。你说,我这算不算立了头功?”
柳朝闻闻言一怔,唇动却未作声。
“还有——”程昱顿了顿,随即语气一扬,“老君门的弟子传信来,说他们已顺利脱困,全仗你断后,拖住了费郸骁和雌夜叉。那些被困的人质也都安置妥当。”说着见柳朝闻神色凝滞,语气不由放轻,眼中满是关切,“大师兄,你……没事吧?”
柳朝闻这才缓缓摇了摇头。
程昱正欲再言,忽见柳朝闻身后那辆平板马车,车身以黑布紧裹,沉沉不动,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压抑。他眉头微蹙,似有所觉,几步绕到车侧,伸手揭开一角黑布。
缝隙乍开,一口木棺赫然在目。
他身子陡然一僵,仿佛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转头望向柳朝闻,唇边干涩,声音带着颤意:“……这里头,是谁?”
柳朝闻动了动唇,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一刻,门前松风骤紧,雪声猎猎如泣如诉。程昱喉头一哽,低声喃喃:“大师兄……程奕呢?那日他说,他不放心,要回头寻你……”
柳朝闻指节微颤,却死死攥住披风一角,仿佛只要松开,便会被风雪吹得再也站不稳。他垂着眼,不敢与程昱对视,良久,才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如旧纸被撕裂:“……程昱,对不住,是我……师兄无能。”
雪落无声,天地俱寂。
程昱仿佛未听见,只怔怔望着他,面上没有悲,没有怒,连眼神都仿佛失了焦,只是站在那里,眼中映出柳朝闻与那口棺材,一动不动,像是连魂魄都一并冻在了风雪之中。
柳朝闻垂眸伫立,影子拉得老长,棺木在他身后沉默不语。天地茫茫,他却仿佛无处容身。
年关将近,敕封庄却冷若寒铁。往年此时,庄内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弟子们于练武场上比武酬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而今,大雪封门,院前灯笼未悬一串,唯风中纸钱乱舞,映得整座山庄如同白茫茫雪原上一处死寂孤城。
程奕忽然横死于外,众人震愕之余,满庄上下一片肃然。
当夜,柳裕生唤柳朝闻入正厅。厅中炉火正炽,红焰如龙,照得厅壁映出森森双影。柳裕生背手而立,久久无言。
沉默良久,才听他低声道:“奕儿兄弟二人,乃江南人氏,自幼寄食于庄。其父母早亡,是老夫看着一手长大的。论起情分……非我亲骨血,却早已胜似。”话语未落,语气却已转冷:“你身为大师兄,此行虽为救人,却终致同门丧命,未免也有失察之过。若不明责,如何服众?将来更何以立足庄内?”
柳朝闻抬眸,却未辩解,神色沉静,躬身道:“孩儿领罚。”
柳裕生语气虽峻,目中却闪过一丝隐忍的疲色,终低低叹了一声:“你去自请三十棍,断洪崖面壁自省,藉以交代庄中众人,也免外人轻议。”
翌日,仇思平被押至后山松林,当众斩首,刽子手应声落斧,刃下血光飞溅,仇思平人头滚落雪中,热血涌出几尺远,转瞬被寒雪吞没。尸首未曾入棺,亦不许掩埋,当场剥去上衣,碎尸四段,弃于山林崖下,任风雪卷埋、野兽啃噬,以儆效尤。
程昱跪于程奕墓前,未发一语。他的仇人又岂止仇司平一个?
三日后,敕封庄悬赏令于各大客栈、镖局、茶棚打出——
【缉拿雌夜叉仇思佩者,敕封庄赏银百两,另赠敕封庄锻造兵器一柄。首级须完好,不得伪冒。】
这封告示一出,幽州、中原,乃至江南数地江湖客顿时躁动。敕封庄向来财力雄厚,其所出兵器更是声名远播,许多成名高手亦求而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不过一女贼,便许下此等重赏,自是引来无数人趋之若鹜。
而柳朝闻在那之后便鲜少在庄中现身,庄中弟子只知他自罚三十棍后,便独自去了禁地面壁。敕封庄中弟子皆晓程奕兄弟与柳朝闻情同手足,自幼同习武艺,同食同眠,最是亲近不过。如今一死一伤,众人虽不明内情,却也知此事并非柳朝闻一人之咎。他自请重罚,倒教许多弟子心中不忍,私下议论,皆道他性情太执、责己太严。自此之后,弟子们再见柳朝闻,虽看似如常,却多了一分敬畏。柳朝闻却似无知无觉,仍每日按时登峰练刀,似要将心中那口郁结与愧疚,一刀刀劈尽寒风雪霜之中。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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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寒炉无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