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凝视 第5章 第 5 章

海城，柳亦繁私人工作室。

杨薇推门进来时，看到柳亦繁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城市天际线。平板电脑放在茶几上，屏幕暗着。

“看完了？”杨薇走近，语气带着探询。

柳亦繁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定。她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看完了。”

“有倾向了吗？”杨薇直接问到了核心。她知道，这种时候柳亦繁不需要分析，只需要结果。

柳亦繁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最后确认自己的感觉。然后，她清晰地说：

“林娜。”

杨薇对这个答案并不太意外，但职业本能还是让她确认了一下：“陈景的构想很宏大，吴桐的技术很前沿。确定是林娜？她的方案最……不确定。”

“我需要的不是宏大，也不是前沿。”柳亦繁走到茶几旁，拿起平板，却没有点亮屏幕，只是用手指摩挲着边缘，“陈景想把我供在神坛上，吴桐想把我拆解成数据。只有林娜，”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杨薇，“她想和我一起，走进时间里看看。”

她的话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演戏，不是为了当神像，也不是为了当标本。林娜的方案，风险最大，但……可能性也最大。我想试试。”

杨薇明白了。这不是商业权衡，这是艺术家的直觉选择。她不再多问，立刻进入执行模式：“好，我明白了。我马上联系林娜，安排下一步的深入沟通。另外两家，我会妥善处理。”

“嗯。”柳亦繁应了一声，重新看向窗外。选择已经做出，一条充满未知，却通往内心深处的路，在她面前铺开。

消息很快传到了周平安那里。苏影在电话里汇报了柳亦繁的选择。

周平安听完，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按柳小姐的选择推进。”

对他而言，柳亦繁选择了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的过程是真实的，决策权在她自己手中。

他提供的只是一个无限可能的场域，至于在这个场域里最终绽放出怎样的花朵，是柳亦繁和林娜需要去创造的。

他挂断电话，目光落在窗外。工程的下一阶段，即将开始。他只需要确保资源到位，然后，安静地等待那个名为“艺术”的化学反应发生。

而收到消息的林娜，握着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柳亦繁会选择最冒险、最不具商业性的她。

一种被巨大信任包裹的压力，以及一种即将踏上非凡旅程的兴奋，同时涌上心头。

在最终签署那份极其苛刻的合同、并与林娜展开深度合作之前，柳亦繁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见周平安一面。

这个要求出乎了杨薇的意料，也让苏影有些意外。但周平安很痛快地答应了。

见面地点安排在威华大厦顶楼一间极简的会客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海城壮观的天际线。周平安先到，他站在窗前，看着脚下的城市，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即将进行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商务会面。

柳亦繁在杨薇的陪同下准时抵达。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裤装，妆容精致，气场全开，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的目光。

“周总，久仰。”柳亦繁伸出手，语气得体，但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柳小姐，你好。”周平安与她握手，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寒暄，“请坐。”

杨薇识趣地留在会客区稍远的位置，苏影亦然。留给两人一个相对独立的谈话空间。

柳亦繁在周平安对面坐下，直接切入主题：“周总，感谢您的青睐。但在投入这个项目之前，我希望能亲自了解您的想法。毕竟，这非同寻常。”

“我理解。”周平安点点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没有任何闪躲或讨好。

短暂的沉默后，柳亦繁问出了盘旋在她心头最大的疑问：“为什么是我？据我所知，您之前的生活和工作中，似乎与影视圈毫无交集。”

周平安没有立刻回答柳亦繁“为什么是我”的疑问。他沉默了几秒，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非常熟悉的、却始终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的观测对象。

“柳小姐，”他开口，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像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的前言，“在我二十岁到二十五岁那几年，你是我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

这个开场白让柳亦繁微微一怔。

“具体来说，”周平安继续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语调说道，“在那个阶段，我的长期规划里，娶你是我能想象到的、个人层面最重大的人生目标。你的影像资料，是我在那个年龄段，可以归类为长期的、优先级最高的性幻想对象。”

“即便到现在，”他稍稍偏了下头，像是在回忆，“你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女明星，近一个月前，你刚上映的那部电影，是我这两年唯一一次走进电影院。”

这段话像一阵冰冷的电流穿过柳亦繁的身体。她从未听过有人用这种方式“表白”。没有爱慕，没有羞涩。这种极致的“喜欢”与极致的“疏远”混杂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错愕。

也正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周平安话锋一转：

“但也正因为我对你有过长期且细致的观察，柳小姐，请允许我基于这些观察数据，做一个客观的技术分析。”

周平安用一种近乎于学术讨论般的平静语气，说出了让柳亦繁瞳孔微缩的话：“如果纯粹从表演艺术的技法和深度来评判，你的演技，客观来说，在同年龄段演员中并不突出，甚至可以说，很一般。这一点，我想你自己应该清楚。”

这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柳亦繁精心维持的职业外壳。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放在膝上的手不易察觉地握紧。杨薇在远处看得心头一紧。

但周平安的话没有停，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冷静到残酷的剖析：“你迄今为止最大的、也是最无可替代的市场价值，在我看来，是你的外貌。一种……具有极高辨识度和广泛受众基础的审美符号。”

柳亦繁的呼吸微微急促，她从未在任何场合，听过如此直白、甚至堪称无礼的评价。

然而，周平安接下来的话，却将这种“冒犯”引向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

“而我认为，”周平安的目光变得专注，仿佛在凝视一件艺术品，“这种级别的、近乎于自然造物奇迹的审美资源，不应该被无休止地消耗在一部部良莠不齐、甚至堪称烂片的商业流水线里。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它就像一块顶级的、不可再生的天然水晶，应该被最顶级的工艺切割、打磨，置于最合适的光线下，以最完美的方式保存下来。它的价值才能得到真正的彰显。”

最后，他抛出了一个最具冲击力的观点，目光灼灼地看着柳亦繁：“所以，在我看来，你的这种美，不仅仅属于你个人。它更像是一种……属于更广阔范畴的公共审美财富。我有责任，也有能力，用一种超越商业的方式，把它最完美的状态留存下来。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会客室里一片死寂。柳亦繁彻底愣住了。她预想过各种答案——粉丝的狂热、资本的运作、甚至某种难以言说的企图——却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混合着极度贬低和极度推崇、并上升到某种“社会责任”的、冰冷而宏大的论述。

没有轻浮，没有**，只有一种……近乎于科学家对待濒危物种或珍贵文物的保护心态。

愤怒、屈辱、错愕、以及一丝被这种巨大“荒谬”所震撼的茫然，交织在她心中。然而，在周平安那纯粹理性、毫无杂质的目光下，她竟发现自己无法像应对普通冒犯那样发作。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杨薇和李锐会认为这人“难以理解”。他根本就不是在用娱乐圈的规则思考问题。

良久，柳亦繁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周总，你的观点……很独特。我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评价我，以及我的职业。”

周平安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冲击力，只是点了点头：“我只是陈述事实。选择权始终在你。和林娜导演的合作，是技术层面实现这个目标目前看来最优的路径。如果你认可，我们就继续。如果不认可...”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柳亦繁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笃定：“不，你没有选择权。一个能站到你今天这个位置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美貌’才是你最硬的通货。那些所谓的为艺术牺牲、追求演技突破的言论，不过是这个行业心照不宣的体面话罢了。”

柳亦繁的呼吸骤然一紧，感觉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瞬间照亮。

周平安继续用他那没有波澜的声线，摧毁着一切侥幸心理：“如果上天真给一个机会，让所有女明星用毕生演技去交换永恒定格在最美的瞬间，没有人会拒绝。因为她们比谁都清楚，前者是可以通过努力和运气无限逼近的，而后者，是上帝收走就再也回不来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所以，不存在‘如果不认可’。你会认可的。因为没有人，包括你，能真正拒绝将自身最稀缺、最核心的资源最大化的机会。与林娜的合作，不是选项之一，而是实现这个目标在当前条件下的最优路径。”

这番话，冷酷、直接，彻底撕掉了所有温情的、艺术的面纱，将血淋淋的底层逻辑摊开在柳亦繁面前。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对方说的……全是真相。是她自己深夜独处时都未必敢直面的人性真相。

她所有基于“艺术追求”的犹豫和挣扎，在周平安这番直指本质的论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看着柳亦繁眼中闪过的震惊、挣扎，最终归于一种复杂的沉默，周平安知道，目的达到了。他重新靠回沙发，用一句话为这次见面画上句号：

“你需要做的，不是选择，而是做好准备。准备好进入林娜为你构建的那个‘时间褶皱’，把你那份被商业消耗得太久的美，重新提炼出来。”

柳亦繁坐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冰冷的决心。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感到自己像一张被完全摊开的图纸，所有结构和弱点都一览无余。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站起身，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周平安平静地看着她离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始终沉静如水的眼睛里，却在这一刻，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极致狂热的光芒。

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轿厢里，短暂的沉默被杨薇打破。

与柳亦繁的失神不同，杨薇的脸上混合着震惊与一种被天降巨饼砸中的、职业性的兴奋。她迅速切换到了计算模式，语速略快地对柳亦繁说：

“亦繁！虽然这人……思维方式是有点……特别。”

她斟酌了一下，跳过了“怪物”这个词：“但条件是真的没话说！完全按我们的规矩来，控股权、权益都给我们，还不求回报！这种项目几辈子都不会碰上一次！片酬方面，我们开口要五千万、八千万，我看他都未必会眨眼！这根本不是合作，这简直是……”

杨薇的话没说完，她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慈善式”的投资。

就在这时，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门缓缓打开，地下停车场清冷的光线透了进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柳亦繁，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瞬间冻住了杨薇所有的兴奋和算计。

“这个项目太危险了。”

杨薇一愣，以为柳亦繁在担心常规风险，立刻信心十足地保证：“危险？你放心！合同我们会把他锁死！法律团队不是吃素的，我保证把每一个漏洞都堵上，他别想占到一分钱便宜！这项目对我们百利而……”

“我指的不是合同。”柳亦繁打断了她，缓缓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对天价片酬的欣喜，也没有对法律条款的担忧，而是一种洞察到某种本质危险后的、极其清醒的平静。

她看着杨薇因不解而睁大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我可能会爱上他的。”

“啊？！”杨薇彻底僵在原地。

柳亦繁没有再解释。她转回头，挺直脊背，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进停车场清冷的灯光里。她的背影依旧优雅决绝，仿佛刚才只是评论了一句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