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凝视 第6章 第 6 章

在顶尖法务团队高效到近乎冷酷的推进下，周平安、柳亦繁、林娜三方之间那份厚达数百页、条款极其苛刻却也极其保护创作方的合同，短短几天时间，细节就已经全部敲定。

也正是在这个一切即将落槌的时刻，周平安通过苏影，向林娜和柳亦繁团队传递了一个新的、不容置疑的指令。

指令的核心只有一句话：

“项目第一期预备金七千万，周期七十天。期限截止时，款项需全部支出。可以超额，不能结余。”

这条指令，像一块巨石砸入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

柳亦繁团队的反应更多是错愕，但尚能理解——毕竟周平安的“不差钱”已是共识，这无非是将他的决心量化成了一个时间表。

但这条指令对林娜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林娜挂断苏影的电话后，工作室陷入一片死寂。墙上那些她精心搜集的影像资料，此刻仿佛都在无声地质问她。

“七十天……七千万……”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摊开的概念图——那上面是她梦想中极致细腻的光影构图。

第一个涌上的情绪是愤怒，一种被亵渎的屈辱感。

“他当这是什么？电子游戏的金币任务吗？”她几乎要冷笑出声。艺术创作最珍贵的“恰到好处”，竟被如此粗暴地量化为“清空预算”？这简直是对她毕生追求的讽刺。

但愤怒很快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

她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失焦。作为一个习惯了在有限预算里榨取无限可能的创作者，“挥霍”这个词本身就让她生理不适。

她的大脑像被塞进了一个错误的公式，完全死机。她甚至冒出一个阴暗的念头：要不，干脆把这柳亦繁和自己的片酬都先给发了。

当“片酬”这个选项浮现时，她感到了强烈的羞愧。

这太简单了，太……油腻了。就像用金箔去贴一座木雕的神像，看似增值，实则玷污。

周平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觉得自己哪怕只是想想这个方案，都是一种背叛。

她在工作室里焦躁地踱步。最终，她停在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

就在某个瞬间，一个近乎叛逆的念头击中了她：既然他要求“奢侈”，那何不去实现那些商业制片人听到预算就会直接晕过去的、最疯狂的艺术构想？

她猛地转身，回到桌前，眼神重新燃起火焰。她不再去想“如何花掉七千万”，而是开始疯狂罗列“如何用七千万，买到无可替代的真实”。

当她写下“组建顶尖历史顾问团队”、“1：1复原特定时空”、“传统手工艺定制与长达数月的自然做旧”这些条目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意识到，周平安的指令，为她撬开了一扇通往终极创作自由的门。那些她曾在深夜里幻想过、却深知绝无可能实现的方案，此刻竟有了落地的可能。

一种混杂着兴奋、挑战和巨大责任感的战栗，传遍全身。她拿起电话打给苏影，语气不再是焦虑，而是一种找到出路的坚定：“告诉周总，可以！”

柳亦繁听完杨薇兴奋的汇报，没有立刻回应。她放下正在浇水的银壶，走到落地窗前，庭院里她亲手栽种的樱花树已过了花期，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叶。

她的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她想起周平安说“保存青春”时，那平静眼神下深不见底的落寞。

这个“七十天花光七千万”的指令，在她听来，不像命令，更像一声孤独的呐喊——一个拥有巨大能量的人，试图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去对抗他最无能为力的东西，时间流逝带来的粗糙感。

随即，一股强烈的、久违的创作冲动涌上心头。

她转过身，背对窗户，光影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她对电话那头的杨薇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清晰力量：

“薇姐，我可能有点明白他了。”

“他这不是在撒钱，他是在……为我们所有人赎买时间。把我们从档期、票房、热搜的齿轮里强行解救出来。”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对自己说的：

“这么多年，我们好像都忘了，戏，是可以‘磨’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甚至轻轻地、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有对过往身不由己的无奈，也有对这次疯狂机会的珍视。她果断地对杨薇说：

“片酬按规矩谈，但不要在这件事上多做文章。我们的对手不是钱，是时间，是这部电影最终能抵达的深度。”

挂断电话后，她并没有感到轻松。一种沉重的、甜蜜的责任感压上肩头。

周平安用最粗暴的方式，为她搬走了所有商业的绊脚石，也同时撤走了所有演不好戏的借口。

她走到书桌前，上面放着一本关于古典戏剧肢体语言的专著。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这本专著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两个字：“归零”。

然后，她才给林娜发了那条信息。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被动等待剧本和导演指示的演员。她必须成为这座“光影圣殿”里，最虔诚、也最坚韧的那根支柱。

周平安“七十天烧光七千万”的指令，像一道无声的烽火，催动着整个项目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始运转。

三天后，一间经过特殊布置的会议室里，项目核心团队的第一次剧本研讨会悄然召开。

没有鲜花，没有寒暄，长条会议桌上堆满了各种资料、概念图和各色饮料，气氛严肃得如同战前指挥部。

林娜作为导演和剧本构想提出者，坐在靠近白板的一端。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针织衫，头发随意挽起，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专注。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她没有像传统导演那样坐在主位掌控全场，而是主动将座位融入了团队之中。她的左边是眉头紧锁的历史顾问和文学策划，右边是不断敲击电脑的制片主任和场记，柳亦繁和她的经纪人杨薇则坐在对面。

而在房间一角的阴影里，周平安和苏影并排坐在两张临时添置的椅子上，如同默然的观察者，全程没有介入讨论，只是静静地聆听。

“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说了。”林娜开门见山，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周总给我们的时间和资源是奢侈的，但也是残酷的。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故事的骨架搭起来，而且要搭得结实。”

林娜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她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在开始讨论具体情节之前，我想先阐述一下这个项目的创作根基。”她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我们这个项目的核心，源自周总提出的‘倾国’这个概念。但在我看来，‘倾国’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女子容貌的极致，更深层的，是去探讨一种权力的反转——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一直被定义为‘被观看的客体’的女性，突然意识到了‘观看’本身所蕴含的力量，并开始主动运用这种力量时，会发生什么？”

“我希望构建的，是一个关于‘凝视’与‘反凝视’的故事。女主角将从最初的、被动的‘被观看者’，逐渐觉醒，转变为主动的‘观看者’，并最终利用这种‘观看’的权力，去挑战乃至颠覆加诸于她身上的命运。”

“这个灵感，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周总启动这个项目本身的行为。”林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他以一种…近乎绝对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这场合作的规则。这让我想到了历史上那些看似荒唐、却足以撼动权力结构的事件——比如，‘烽火戏诸侯’。”

“我选择将这个故事的背景设定在西周的烽火戏诸侯这个历史典故上。它不仅仅是‘美人一笑亡国’的肤浅叙事，其背后是权力如何因一种极致的、非理性的专注而被戏弄、被颠覆的深刻命题。这与我们想探讨的‘凝视的权力’主题高度契合，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充满张力、且能承载美学极致的舞台。”

她转过身，在白板上重重写下了几个关键词：被观看 -> 观看 -> 反抗 | 权力反转 | 烽火戏诸侯（隐喻）。

“所以，我们选择的这个题材，并非偶然。它既是艺术表达的内在需要，也是对‘倾国’这个命题以及项目起源的深度回应。”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极为锐利和深邃，仿佛在凝视着创作的本质，然后用一种近乎宣言的、充满力量感的语气说道：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意识到，周总启动这个项目的方式——这种不计成本、不求回报，只为追求极致的行为本身，就是一次当代的‘烽火戏诸侯’。而我们这部电影的创作过程，将是这场行为艺术最直接的见证与转化。”

“因此，我们的工作，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故事，更是完成一场从开始到结束都贯彻着同一种偏执精神的总和艺术行为。”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林娜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因此，‘烽火戏诸侯’在我们这里，寓意着一个人如何用极致的行为，去折射甚至撬动一个系统的荒谬。这才是‘倾国’的深层含义。”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柳亦繁身上：“所以，我们的故事核心是：一个被观看的客体，如何通过‘反观看’，夺取定义现实的权力。大家对这个方向，有没有原则性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历史顾问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闪过学术性的兴奋：“‘权力的戏弄’…这要求典章制度必须是精致而矛盾的，是女主角能撬动的杠杆。”

文学策划紧接着点头，指尖轻敲笔记本：“那么她的觉醒必须是渐进的，我们需要为每个心理转折找到最有力的戏剧瞬间。”

柳亦繁迎上林娜的目光，眼神清澈而专注，她略微倾身，声音清晰而稳定：“林导，我明白了。尤其是‘表演的权力’——这意味着她后期的每个眼神和反应，都将从被动的承受，变为一种主动的、有预谋的‘发布’。我理解了这其中的表演支点。”

林娜转向美术指导和老牌制片主任，语气瞬间变得锐利：“这意味着，我们不是在搭景，而是在建造一个即将崩塌的王朝幻象。每一寸丝绸的织金、每一片屋瓦的釉色，都必须同时传达极致的奢华和内在的衰败。钱不是问题，但时间是。我要你们在48小时内，给我三个核心场景的概念方案和预算倒排表。有问题吗？”

美术指导眼中放光，那是面对终极挑战的兴奋：“可以！但需要立刻授权我调用全国最好的手工艺团队和材料供应商，这需要打破常规采购流程。”

老牌制片主任的眉头却拧成了疙瘩：“林导，这……这不可能！光是定制材料的工期就……”

“没有‘不可能’。”林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流程问题，你直接和苏影总对接，周总给了她最高授权。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困难清单。”

会议气氛瞬间绷紧，从思想碰撞进入了真刀真枪的资源争夺与时间赛跑。

就在这紧张的当口，柳亦繁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像一颗投入激流的石子：

“林导，我有个想法。”所有人都看向她。“如果‘反观看’是核心，那么电影的开场……可不可以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视线？第一个镜头，就是她从镜奁的反射里，冷静地观察着身后那个正在‘观看’她的世界？”

这个想法如此惊艳，让整个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它完美地将理念视觉化，并且立刻将焦点拉回到了表演和影像本身。

林娜深深看了柳亦繁一眼，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带着赞赏和棋逢对手意味的笑意。

“就这么定。开场方案围绕这个思路深化。”她拍板道，随即环顾众人，“好了，思想统一，方向明确。现在，散会，立刻行动！”

会议戛然而止，众人迅速离场，投入战斗。节奏快得几乎没有喘息之机。

角落里的周平安看着柳亦繁离去的背影，身体微微向苏影倾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嘀咕了一句：“你看，一说起怎么在镜头前最好看，这个女人的劲头就全上来了，脑子转得比服务器还快。”

苏影闻言，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嘴角却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她放松地靠向椅背，笑着摇头：“周总，您这话要是让柳小姐听见，怕是要跟您急的。人家那是在进行严肃的艺术创作。

她顿了顿：“再说了，人家柳小姐的眼睛，是真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