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密集的拍摄中飞快流逝。王城里的戏份拍摄已过大半。
这一天,要拍摄的是一场重头戏:褒姒在深夜的宫廷长廊中,一段长达三分钟的独角戏。没有对手,没有台词,只有她一个人在月光和宫灯摇曳的光影中行走,需要完全依靠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展现内心巨大的波澜与最终的沉寂。
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开拍前,柳亦繁独自在长廊一端酝酿情绪。工作人员在远处安静地准备,不敢打扰。
林娜站在监视器旁,神情严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场戏太吃演员的功力了。
这时,她的执行制片人快步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林娜的眉头瞬间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和……为难。她看了一眼远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柳亦繁,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亦繁,”林娜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试探,“有个突发情况。周总……来襄北了,刚下飞机,正在来影城的路上。说是……顺路来看看项目进度。”
柳亦繁缓缓抬起头,眼神从那种深沉的沉浸感中慢慢聚焦,看向林娜。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工作通知。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底那层属于褒姒的冰封般的虚无,似乎波动了一下,沉淀下去,露出底下更深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她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知道了。让他看吧。”
说完,她重新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注意、力重新收敛回内心那片即将掀起风暴的寂静海洋之中,仿佛刚才的消息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无法影响她分毫。
林娜看着她迅速重新进入状态,心底松了口气,同时又涌起一股更强烈的期待和好奇。
几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影城宫殿区外围的专用停车场。
周平安推门下车,依旧是那身深色便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目光在触及眼前这座已彻底完工的巍峨王城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快速扫过城墙的夯土肌理和猎猎作响的玄色王旗,像是在进行某种效率极高的工程验收。
苏影和几位项目负责人早已等候在此,快步迎上。没有过多的寒暄,周平安只是微一颔首,便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宫内。
他的出现没有引起太多骚动,只有少数核心工作人员远远看到,交换着惊讶的眼神,但很快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周总的突然造访虽不常见,但也并非第一次,他向来不喜欢虚张声势的排场。
拍摄现场设在一条幽深的宫廷长廊。廊柱投下长长的阴影,地面铺着仿古的粗糙石板,两侧墙壁上悬挂着摇曳的宫灯,营造出夜晚静谧而肃穆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淡淡气味。
周平安一行人停在监视器区域外围的阴影里,没有打扰正在进行的准备工作。林娜从监视器后抬起头,看到周平安,对他点头示意,脸上带着工作时的专注,没有过多客套。周平安也微微点头回应,目光便越过她,投向了长廊的尽头。
柳亦繁已经站在了那里。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衣,长发简单挽起,未施粉黛的脸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垂着眼,整个人仿佛与周围幽暗的环境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隔绝一切的沉寂感。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动静,包括周平安的到来,毫无察觉。
林娜拿起对讲机,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干扰到演员的情绪:“各部门准备,保持绝对安静。演员就位,我们实拍一条。”
场记板轻轻合上。
“Action!”
柳亦繁动了。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幽深的长廊,仿佛在看一条没有尽头的宿命之路。她的脚步很轻,落在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响,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重的、被无形枷锁拖拽的滞涩感。
月光和灯光在她脸上交错掠过,明暗不定。镜头紧紧跟随着她的面部特写。
没有台词,没有夸张的表情。所有的戏剧张力,都凝聚在她那双眼睛里。
起初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华丽牢笼和虚无情感消耗殆尽的倦怠。接着,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掠过她的瞳孔,像是回忆起了某个尖锐的瞬间,或许是某个承诺,或许是某个温暖的触碰,但那光芒一闪即逝,迅速被更深的荒芜吞噬。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下牵动了一下,那不是哭,而是一种连悲伤都懒得表达的虚无。
她继续往前走,身体微微绷紧,像是在抵抗某种巨大的压力,又像是在积蓄力量。眼神逐渐变得锐利,透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仿佛终于看透了所有虚伪的仪式和情感羁绊的本质。
最后,所有的波澜归于死寂,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却又带着诡异平静的决绝。那是一种将自已完全献祭出去后的空洞与自由。
整个表演,如同一首无声的挽歌,将一个人从挣扎到幻灭,最终走向自我献祭的内心历程,展现得淋漓尽致。
长廊里寂静无声,只有摄像机轨道移动的细微摩擦声。所有工作人员都屏住了呼吸,被这极具感染力的表演牢牢抓住。
周平安站在阴影里,目光沉静地落在柳亦繁身上。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不出赞赏还是批评,只是专注地看着。唯有在他目光扫过她那双承载了万钧重量的眼睛时,会停留得比评估其他细节稍久一些,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轻轻点了一下。
表演结束。柳亦繁停在长廊的另一端,微微喘息,仍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消耗中。
“咔!”
林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些颤抖:“完美!过了!这条太好了!情绪层次太准确了!”
柳亦繁缓缓从角色中抽离,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注意到监视器区域外围阴影里站着的那群人,以及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目光与周平安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或紧张,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表演后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褒姒的疏离与冰冷。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偶然闯入这片场域的、与这场盛大献祭无关的旁观者。
周平安迎着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然后,他便移开视线,转向身旁的苏影,低声询问起某个建筑细节的施工情况,语气平稳如常,仿佛刚才那场触及灵魂的表演,只是一段需要被记录和评估的数据流。
柳亦繁收回目光,在助理的陪同下默默走向休息区。她接过递来的温水,小口喝着,感受着情绪平复后带来的虚脱感。
周平安在林娜等人的陪同下,开始视察拍摄现场和宫殿的其他区域。他看得很仔细,偶尔会停下来,用手触摸一下墐土墙面的质感,或者抬头审视斗拱结构的细节。
整个视察过程,他没有再看向柳亦繁的方向,也没有就刚才的表演发表任何看法。他的到来和存在,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项目进度检查。
然而,在他即将离开宫殿区,走向下一个视察点之前,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柳亦繁休息的方向,看到她正闭着眼,由化妆师轻轻补妆,侧脸在光线下半明半暗,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脆弱感。
他的视线停留了或许不到半秒,便迅速收回,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继续迈步向前,神情依旧冷峻,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视察结束后,周平安没有多做停留,便乘车离开了影城,如同他来时一样悄然。
柳亦繁休息了片刻,便投入到了下一场戏的拍摄准备中。周平安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但很快便沉入水底,似乎没有对拍摄进程产生任何实质影响。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刚才那场耗尽心力的独角戏里,在目光与他交汇的瞬间,有一种极其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一根极细的丝线,悄然连接了表演的极致虚无与他存在的绝对现实。
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在她心底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印记。
夜幕降临,拍摄结束。柳亦繁回到酒店房间,疲惫地靠在沙发上。
手机屏幕安静地亮着,没有新消息。
她望着窗外襄北的夜色,比容城更深邃,更荒凉。
这座他一手打造的王城,此刻正沉默地包裹着她。而他,在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验收”后,再次退回了他的世界。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但这孤独之中,却奇异般地孕育着某种强大的、近乎涅槃的力量。
接下来的拍摄,进入了整部电影最核心、也是难度最高的部分——烽火戏诸侯。
为了这场终极戏份,剧组在襄北影城之外,另寻了一处地势险要、视野开阔的山巅,斥巨资搭建了极其壮观的烽火台实景。
拍摄过程耗时数日,调动了庞大的群演队伍,烟火特效更是做到了极致。当狼烟滚滚升起,镜头掠过山下“诸侯”兵马慌乱来援的宏大场面,最终定格在城楼之上时,整个剧组都屏住了呼吸。
柳亦繁饰演的褒姒,在那个注定载入影史的瞬间,需要展现出她的“笑”。
那不是开心的笑,不是嘲讽的笑,甚至不是解脱的笑。那是一种极致的、复杂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笑,是倾国之笑的灵魂。
林娜在监视器后,看着柳亦繁的表演。那笑容初时极淡,如同冰面上的一丝裂痕,随即如同涟漪般缓缓漾开,却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显得更加幽深、空洞。
笑容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残忍,一种对宏大叙事和权力游戏的彻底解构,一种将自身也作为祭品献祭出去后的虚无与……美。一种毁灭性的、令人心颤的美。
“咔!”
林娜的声音带着激动过后的沙哑,甚至有一丝哽咽,“过了!太完美了!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倾国之笑!”
整个剧组都松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掌声。所有人都认为,这已经是可以封神的表演,无可挑剔。
陈锋也用力点头,眼神放光。连一向苛刻的制片主任,看着回放,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这部电影最大的难关,终于攻克了。
然而,在一片兴奋的氛围中,身为绝对主角的柳亦繁,却显得异常沉默。
她没有参与庆祝,甚至没有去看回放。她独自走到城墙边,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狼烟,眉头微蹙,背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