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襄北,寒意未褪,空气清冽,却已透出些许破土的生机。阳光变得清澈而富有穿透力,斜斜地照进已彻底完工的“王宫”主殿。
柳亦繁再次站在巍峨的夯土城墙前时,感受到的是一种与去岁深秋截然不同的、已然凝固的沉重。
城墙巍然耸立,巨大的版筑夯土痕迹清晰可见,表面被风雨和人工技艺共同侵蚀出深浅不一的色泽,仿佛已历经数百年的沧桑。
城头象征王权的玄色旗帜在初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边缘甚至做出了破损的毛边,撕扯出苍凉的线条。
她乘坐的电瓶车缓缓驶入城门洞,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外界尚带寒意的阳光。车轮碾过新铺就、却刻意处理得凹凸不平的夯土与碎石混合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泥土和石灰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古老木料、干燥茅草、冷冽金属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用于营造祭祀氛围的松柏燃烧后的清冷烟霭。
王城内部,已是一派“完成”的景象。
中央宫殿区早已不是那个只有框架和台基的空旷工地。巨大的原木立柱尚未彩画,保留木材本身的纹理与力量感,与层叠的斗拱,支撑起深邃的、铺设着极厚茅茨的屋顶,形成厚重而古朴的轮廓。墐土墙面泛着微光,被烟火和人工做旧处理出斑驳的岁月感。
她缓步走上那座她曾无数次站立、体验“孤独”的夯土高台。台基边缘围上了仿古青铜栏杆,触手冰凉。台顶,那张雕琢着狰狞兽纹的青铜王座已然就位,下铺厚厚的暗色兽皮。
她的目光扫过宫殿角落,低矮的礼器“俎”和“豆”已按考据复原摆放,一组仿制的青铜编钟沉默地悬挂在架上。
她想起林娜之前的场景阐述:
【场景设定:宗庙祭祀】
氛围关键词:肃杀、血腥、烟火缭绕、等级森严
核心道具:祭祀坑(新掘)、卜骨(新灼)、人牲象征(陶俑/牺牲)、礼器阵列
表演提示:此处需呈现褒姒对周王室神圣祭祀体系的彻底漠然与无声嘲讽。她的“不敬”并非主动挑衅,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这套维系权力之虚伪仪式的厌倦。
如今,为拍摄搭建的“宗庙”区域已完全布置妥当。新挖掘的祭祀坑泥土尚新,旁边散落着剧组道具师精心仿制的、带有新鲜灼烧裂纹的卜骨(龟甲与兽骨)。
象征人祭的陶俑或牺牲模型被摆放在坑边,营造出献祭后的场景。空气中那缕清冷的松柏烟霭,正是从隐藏的烟雾装置中缓缓释放,模拟着祭祀刚结束后的肃杀氛围。
整个宫殿,本身就已是一部沉默的、充满符号和压迫感的历史巨著。
柳亦繁穿行在这片寂静而庞大的建筑群中,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墙面。
她试图想象,需要怎样一座金山银山,才能将历史的尘埃和重量如此精确地复刻出来。这吞金噬玉、穷尽人力物力的庞然大物,其造价是一个她不愿去细算的天文数字,那以“十亿”为单位的支出,此刻化作了每一块砖石、每一片铜瓦的实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呼吸之间。
这座城,这个“世界”,终于在周平安无限资源的灌注和艺术家们偏执的打磨下,彻底完成了。它不再等待被建造,而是等待被激活,被注入灵魂——或者,被毁灭。
她不再需要靠想象力填补空旷,现在需要极大定力才能不被这庞大的、具象化的历史幻觉所吞噬。
她回到剧组为她准备的、靠近宫殿区的一处独立院落,放下行李,她没有休息,直接对助理说:
“通知林导和陈指,我准备好了。明天一早,直接开始拍宗庙祭祀后的那场戏。”
她回到影城后,要演的第一场戏,就是褒姒经过那肃穆、血腥、烟雾缭绕的祭祀现场后,回到宫中,面对周幽王试图与她分享“神谕”时的——极致冷漠。
她已经不需要再“寻找”状态了。这座完美复刻的、冰冷而沉重的王城本身,就是最好的状态催化剂。周平安用他的资源和偏执为她建造的这座“牢笼”,此刻,成了她完成终极表演最强大的依托。
她站在院中,仰头望向宫殿最高处那狰狞的檐角剪影,夕阳的余晖将其染成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
她深吸一口那带着陈腐香火气的空气,眼神一点点冷却、沉淀,直至变得深不见底,仿佛已提前进入了那个被权力和虚无共同诅咒的灵魂。
帷幕,即将彻底拉开。
宗庙祭祀的拍摄在清晨进行。新挖掘的祭祀坑被刻意放大,仿制的青铜礼器泛着冷硬的光泽,精心布置的祭祀坑旁,半埋的陶俑姿态扭曲,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燃烧后清冷而肃杀的烟霭。
林娜坐在监视器后,神情凝重。这场戏,是褒姒性格的定调之作,需要在极度压抑的仪式感中,爆发出对神圣的彻底漠视。
“Action!”
柳亦繁饰演的褒姒,身着繁复的玄色祭服,缓步走过祭祀现场。她的步伐沉稳,没有丝毫迟疑或敬畏,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象征权力与神权的器物和牺牲,如同扫过一堆无关紧要的石头。
她的行走并非漫无目的。她的身形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落后半步的跟随姿态,视线偶尔会落在身前空无一物的某一点上,仿佛那里正行走着那位无形的周幽王。她的节奏、停顿,都精准地呼应着一个看不见的引领者,却又在气息上保持着绝对的独立和疏离。
没有台词。所有的戏,都在她的眼神、步伐和微妙的肢体语言里。
当她停下脚步,侧耳微倾,仿佛在聆听身前那个“存在”试图与她分享所谓“神谕”时,镜头推近,给了柳亦繁一个极长的面部特写。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嘲讽,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庄严肃穆的仪式和那个无形的君王,看到了其背后权力运作的空洞与荒诞。一种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感,几乎要从屏幕中满溢出来。
那不是表演出来的“冷”,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对这一切规则、象征体系乃至那个掌控这一切的男人的彻底“无感”。
“咔!”
林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兴奋。“过了!完美!就是这种感觉!褒姒的‘冷’不是对抗,是俯视!是彻底的无视!她连那个‘王’的存在都一起无视了!”
柳亦繁从那种状态中缓缓抽离,对着林娜的方向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行走。
接下来的拍摄日,以一种近乎狂热的顺畅节奏向前推进。
林娜的指挥声在空旷的宫殿区回荡,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专注。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果断,仿佛她脑海中早已预演过无数遍的画面,正被精准地投射到现实之中。
柳亦繁的状态稳定得令人惊叹。她似乎已经完全将自己剥离,彻底融入了那个被虚无的君王和无形的规则所包裹的褒姒躯壳之中。
她不需要再去“寻找”情绪或动机。周平安用他那庞大的资源和偏执的意志为她铸造的这座冰冷王城,本身就成了最完美的情绪牢笼和催化剂。每一块冰冷的墐土、每一缕肃杀的烟霭、每一件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礼器,都在无声地滋养着她的“冷”与“倦”。
她行走在巨大的宫殿阴影下,目光空茫地掠过那些匍匐的“臣僚”和森严的“仪仗”,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声戏剧。
她坐在那冰冷的青铜王座下首,听着“幽王”那经由配音演员提前录制、此刻通过耳机传来的或威严或试图讨好的“话语”,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洞悉所有虚伪游戏的疲惫。
她的表演,不再是“演”,而是一种“存在”。一种抽离了所有热情和期待的、纯粹的、冰冷的“在场”。
林娜在监视器后常常看得屏住呼吸。她看到的不再是演员柳亦繁,她就是那个被囚于权力之巅、用沉默对抗整个世界的灵魂。
“好!太好了!就是这种感觉!”林娜的声音时常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保持住!这种连‘反抗’都懒得做的彻底虚无!这才是最狠的!”
陈锋也在一旁频频点头,眼神发亮。柳亦繁的状态远超他的预期,她甚至能即兴给出一些细微的、却极具冲击力的反应,比如在听到“幽王”宣布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征伐”胜利时,嘴角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对所有宏大叙事最极致的嘲讽。
整个剧组都被这种高质量、高效率的创作氛围所感染。工作人员动作麻利,配合默契,仿佛也沉浸在这场宏大而压抑的史诗叙事中,被一种共同的艺术追求所驱动。
然而,在这片喧嚣而专注的创作热土之外,柳亦繁的生活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近乎苦行僧般的寂静。
周平安撤离后留下的那套容城房子,她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对她而言,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一个用于“观察”和“触发”的实验室。如今实验对象缺席,实验室便失去了意义。
她在襄北影城剧组下榻的酒店有一个房间,但她待在那里的时间很少。收工后,她更愿意独自留在空旷的宫殿区。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夯土台基边缘,脚下是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庞大而沉默的王城。春夜的寒风掠过,带着未散尽的烟霭气息和远处工棚隐约的机器低鸣。
她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交流,只是静静地坐着,让白日扮演的那个灵魂,更深地沉淀进自己的四肢百骸。
杨薇几次想来和她聊聊接下来的商业安排和外界越来越热的舆论风潮,都被她轻轻挡了回去。
“一切等拍完再说。”她的回答总是这一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彻底切断了与外界不必要的联系,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这座为她而建的、华丽的牢笼里。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片空间里每一丝能滋养“褒姒”的气息,同时也承受着这份极致沉浸所带来的、日益沉重的孤寂感。
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她正在将自己一点点掏空,用以填充那个古老的灵魂。成功的代价,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她义无反顾。
偶尔,在极度寂静的深夜,当她从褒姒的躯壳中短暂挣脱,回到酒店房间,面对一室清冷时,她会下意识地拿起私人手机。
屏幕上很干净,没有未读信息或未接来电。
那个她设置了特殊提示音的名字,始终沉默着。
她不会主动联系他。他显然也没有任何联系她的打算。
他的撤离,是如此的彻底和决绝,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解决问题,然后翻篇。
她看着漆黑的屏幕,嘴角会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辨不清是嘲弄还是了然的弧度。
这样也好。
互不打扰,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朝着那个共同的、却可能截然不同的终点,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