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新的、微妙的节奏在这个空间里逐渐形成。
周平安回家的时间稳定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无论公司事务多么繁忙,他似乎默认了家里有了新的变化,需要维持一种表面上的、规律性的“正常作息”。
柳亦繁会准备简单的晚餐,有时是清淡的外卖。两人同桌吃饭,对话不多,话题局限于项目进度、影城的天气,或者某件新添物品的纯粹实用性探讨,比如“这地毯脚感不错”或“沙发比之前的软”。
气氛礼貌而疏离,更像两个合租的、恰好在同一项目组的工作伙伴。
他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停留在主卧或那间清理后的书房处理工作。柳亦繁则主要活动在客厅和次卧。公共区域成了他们偶尔交汇的空间。
柳亦繁以“需要观摩经典影片研究表演”为由,购置了一台一百吋的超薄电视。屏幕几乎占满了客厅一面墙,让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却也瞬间成为了这个家的视觉焦点,散发出强烈的、属于她的领域气息。
有时他出来倒水,会看见柳亦繁蜷在沙发上看电影。巨大的荧幕上光影流转,映得她侧脸明明灭灭。她看得专注,有时会按下暂停键,倒退回某个片段,反复揣摩演员的某个微表情或一句台词的处理方式。
周平安通常会沉默地接完水,目光在那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的屏幕上短暂停留一会,然后便转身回房,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于他而言,这似乎只是工作环境的又一次常规扩展。
这种“互不打扰的共存”,逐渐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新常态。
在邻居们有限的视角里,那位总是由豪车司机接送的周老板家,似乎多了点人气。黄昏时分,常能见到一位气质出众、即便戴着口罩帽子也难掩身形的女子独自下楼扔垃圾,步履匆匆,快去快回。
而周老板本人,依旧是早出晚归,神情冷峻。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极其低调、不爱与外人打交道的夫妻,般配,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无人知晓男主人的财富帝国,也无人认出女主人的大明星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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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发出轻微的电子音,周平安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带着清冷尘埃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是暗的,静悄悄的。
他下意识地在玄关站定,手指摸到开关,“啪”地一声按亮了顶灯。
冷白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黑暗,客厅里的一切清晰地呈现出来:沙发靠枕摆放得规整,茶几上空空如也,那块大地色的地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巨大的电视屏幕黑着,像一口深潭。
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甚至更整洁了些。
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还是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太静了。静得……有点空。
这七天,他几乎已经习惯了。习惯在推开这扇门时,能看到一盏亮着的灯,或许还有电视屏幕上映出的变幻光影,听到一些细微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生活声响——可能是电影对白,可能是厨房里烧水的声音。空气里,也总会若有若无地飘着一点清雅的香气,和她常用的那款沐浴露的味道很像。
那个身影,或是在沙发上看电影,或是在餐桌前摆弄电脑,已经成了他回家场景里一个……默认存在的背景。
此刻,这个背景板被抽走了。留下的,是一种过于规整的、近乎刻板的寂静,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沉默地脱下外套挂好,换上拖鞋,动作比平时似乎慢了一两拍。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瓶装水。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他才蓦地想起,之前几天,厨房的台面上总会放着一壶晾好的温水。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解渴的畅快,反而让胃里微微缩了一下。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拿着水瓶走到客厅,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偏向那张靠近落地灯的单人沙发——那是她最常坐的位置。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去。
沙发垫柔软地陷下去,一股极淡的、熟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是她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她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下。
他靠进沙发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漆黑的电视屏幕上。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以及自己比平时似乎更清晰一点的呼吸声。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下午似乎接到过一个电话。当时他正全神贯注于一个技术难题的临界点,手机在桌上震动,他瞥见是柳亦繁的号码,便顺手按了免提接通,目光和思绪仍牢牢锁在屏幕的数据流上。
“喂。”他应了一声,语气是沉浸式工作状态下的心不在焉。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传来,清晰而平静,带着她一贯的、不拖泥带水的风格:“周总,我这边剧组进度有调整,需要先回襄北几天。下周再过来。”
“嗯。知道了。”他当时全部的认知资源都分配给了那个亟待攻克的技术节点,只是将她的语音信息识别为“行程报备”,便再无更多处理,指尖在键盘上的敲击甚至没有停顿。
通话可能极其短暂,甚至可能在她说完“好的,再见”之后便被他无意识地挂断。整个过程像一个无需占用太多系统资源的后台进程,安静地发生又结束,几乎没有在他的工作主线程上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此刻,坐在这片因对比而显得格外深沉的寂静里,那通短暂电话的内容和它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才像迟到的潮水,缓慢地浸透了他的意识。
她回去了。那一周有人亮灯、有细微声响、有淡淡香气的生活,结束了。
他心里有点闷,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不是难过,也不是生气,更像是一种……习惯了某种节奏后,节奏突然被打乱的那种微微的失重感。就像听惯了某种背景音,突然关掉,耳朵会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他就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或者说,脑子里有点空,无法有效地思考什么。
恍惚间,一种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浮上心头。
两三年前,戴小驿拖着行李箱离开容他,决定去海城发展的时候,他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不是难以忍受的空虚。就是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不对劲。
像是房间里一件常年摆放的家具被突然移走了,虽然空间开阔了,光线也变了,但每次经过那片空出来的地方,目光和脚步总会下意识地顿一下,需要一点点时间来适应那片突兀的空白。
习惯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固执得可怕,能在漫长的岁月里锚定一个人,让他守着旧日的轨迹,不愿也不需改变。
可有时候,它又会被轻易地打破,只需另一个人带着不同的气息闯入,停留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就能在不知不觉间覆盖掉旧的印记,温吞却不容抗拒地建立起新的秩序。
而一旦这新的秩序也骤然抽离,留下的那种空洞感,竟与旧日如出一辙。
最终,他站起身,拿起手机,换鞋,下楼吃晚饭。
秋夜的凉风吹在脸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一个人走着,觉得这条路似乎比平时安静了些。
面馆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他独自坐在靠墙的老位置,安静地吃完了一碗牛肉面。味道和往常一样,但他吃得比平时慢,胃口似乎也淡了些。
吃完面,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多走了一圈。
抬头望去,那套房子所在的窗户,一片漆黑,和其他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格格不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扇窗户亮着灯和熄灭灯,给人的感觉,竟是如此不同。
回到家,他洗漱完毕,比平时早一些躺在了床上。
关了灯,黑暗和寂静包裹下来。次卧那边,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绝对的安静。
他闭上眼,却觉得这安静有些沉,不像前几天那样容易入睡。他在床上躺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渐渐睡去。
一种习惯被打破了,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适应。仅此而已。
一周后,天色将暗未暗。周平安推开家门时,玄关的灯亮着。
他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换鞋。空气中隐约飘着一点清雅的茶香,和他冰箱里常备的矿泉水味道截然不同。
客厅里,那面巨大的电视屏幕是暗着的。柳亦繁没像往常那样窝在沙发里,而是坐在餐桌旁,对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似乎在处理工作邮件。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回来了?”她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语气如同只是短暂出门采购而归的室友,随后目光又落回屏幕,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了几下。
周平安“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穿了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侧脸在屏幕光晕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他挂好外套,走去厨房倒水。经过餐桌时,瞥见她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旁边还有一小碟洗好的草莓。
水壶是满的,温水。
他端着水杯走出来,一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书房。他在客厅中央站了片刻,似乎在犹豫,又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和他自己的呼吸声。但这种安静,和上周那种空洞的、带着回音的寂静完全不同。它是一种充盈的、活着的安静,被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存在感填满了。
那种上周困扰了他几个晚上的、细微的失重感,在这一刻悄然消失了。节奏恢复了。
“吃过了吗?”柳亦繁忽然又抬起头,问了一句,“我带了点轻食沙拉,如果你没吃,在冰箱里。”
周平安看向冰箱,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那东西我可吃不饱。不过,我吃过晚饭了。”
柳亦繁闻言,挑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嘴角也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继续低头处理邮件。这句带着点个人情绪和挑剔意味的回答,比单纯的“吃过了”显得更真实,也更……亲近。
他最终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之前看到一半搁在那里的技术期刊。他没有多问一句她何时来的、行程是否顺利,她也没有刻意寒暄或解释。
仿佛这一周的间隔并不存在,她只是昨天还在这里,今天亦然。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同了。
他看期刊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注意力似乎无法完全集中。目光偶尔会从书页上抬起,落在餐桌旁那个专注的侧影上,停留几秒,再落回去。
空气里那缕淡淡的茶香和果香,混合着纸张油墨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过了大约半小时,柳亦繁合上电脑,轻轻舒了口气,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喝了一口。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很自然地问道:“那个新沙发,坐着感觉怎么样?腰靠支撑够吗?我让他们送了几个不同硬度的靠垫过来,明天应该能到。”
周平安从期刊上抬起眼,似乎很认真地感受了一下背后的支撑,然后才回答:“可以。不用换。”
“那就好。”她点点头,拿起杯子和碟子走向厨房清洗。
周平安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也放下期刊。虽然并不饿,他还是起身走向冰箱,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好奇,打开了那份她带来的沙拉看了一眼,新鲜的蔬菜和鸡胸肉摆放得整齐,然后又将盖子轻轻合上。
夜色渐深,两人各自占据客厅一角,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再多交谈。但那种“互不打扰的共存”里,确实掺进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默契。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柔软的丝线,在他与她之间,悄无声息地连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