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景象和柳亦繁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添置任何家具,甚至没有基本的生活设施。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原房东留下的、略显陈旧的装修底子:大理石的地砖,淡纹路的墙纸,以及最基本款式的灯具和厨卫固定结构。空气中弥漫着空置房屋特有的、冰冷的尘埃味。
所谓的“堆放杂物”,也只是在客厅一角,稀稀拉拉地堆着那七八个刚刚搬上来的纸箱,以及之前就随意放在这里的几个装着旧电脑、打印机和一捆捆过期技术期刊的箱子。在一片空旷的背景下,这点东西显得格外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
柳亦繁环视这足有九十多平米的空旷毛坯房,再看看墙角那堆“杂物”,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对黄晓庭说:“把这些东西堆在这里,占着这么两层楼……它们本身的价值,恐怕还抵不上这里半年的租金吧?”
她想起昨天整理时,那些箱子里除了些彻底过时的技术资料和废旧办公用品,确实没什么有价值或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黄晓庭显然也早就知道是这么个情况,闻言也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无奈:“谁说不是呢。不过柳老师,您也了解周总他……”她顿了顿,用一种既像是吐槽又充满敬畏的语气说道:“他没发话让处理掉,谁敢、谁又敢自作主张帮他处理呢?”
她的话点明了一个简单却残酷的事实:在周平安的世界里,逻辑优先级永远清晰。这些杂物是否值得占用空间,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下达的指令是“买下楼上层”来解决存储问题,那么这个问题就已经被标记为“已解决”。至于资源是否被高效利用,那是别人的逻辑体系里才需要计算的事情。
只要他没意识到“这些东西可以扔掉”这个新选项,它们就会一直在这里放下去。而身边所有的人,包括黄晓庭这样的核心亲信,都只会严格地执行和维护他既定指令形成的“现状”,绝不会越雷池半步去提醒或改变。
接下来的一个上午,那三名男员工展现了极高的效率。
他们先是利落地将书房里剩余的旧物彻底清空。其实书房里早已没什么重要东西,除了一台周平安偶尔会用的手提电脑和一些零散的文件被黄晓庭仔细收好准备带回公司,其余的都归类装箱,准备搬上楼。
这间书房,随着周平安的工作重心完全转移到公司和实验室,早已名存实亡,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储物间。
接着,他们的目标转向了客厅那组看起来坐感很硬的旧沙发和那张略显笨重的茶几。动手前,黄晓庭特意走到柳亦繁身边,用一种传达正式指令的清晰口吻,微笑着对她说:
“柳老师,周总早上特意交代了,”她顿了顿,确保柳亦繁听清每一个字,“这个房子里,除了他本人住的主卧,他自己慢慢整理。其他所有空间和物品,都听您安排。您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调整,旧的直接处理掉换新的也行。需要我们联系家居店或者设计师过来吗?您只管吩咐。”
这番话,说得客气又周到,将决策权完全交给了柳亦繁。
柳亦繁瞬间就明白了周平安的用意。
他是在用他特有的、直白且高效的方式,给她铺台阶,给她“面子”。既然对外扮演着亲密关系,既然她已住进这里,那么赋予她“女主人”般的处置权,便是最合乎逻辑、也最省事的做法。
这符合他一贯的“解决问题”式的思维模式,如同他之前提供私人飞机一样,是一种基于“项目需求”或“角色扮演需求”的资源支持。
同时,柳亦繁也更深切地意识到:他对这个“家”里的绝大多数物品,确实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依恋或不舍。那些沙发茶几,对他而言大概与办公室的家具无异,只是功能性的存在。留着它们,是习惯;换掉它们,也无不可。这种彻底的“无执”,源于他情感投射的极度稀缺,他真正在乎的东西,显然不在这里。
“暂时不用换新的,先搬上去吧。”柳亦繁对黄晓庭笑了笑,语气平和,“具体怎么布置,我慢慢再看。辛苦大家了。”
“好的,明白。”黄晓庭点头,转身利落地指挥员工开始搬动家具。
在整个过程中,柳亦繁能隐约感觉到黄晓庭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掩饰得很好却依然存在的好奇与探究。尤其是当黄晓庭的目光偶尔扫过那间已经被柳亦繁整理出来、显然即将被使用的次卧时,那种好奇几乎要满溢出来。
一个被老板如此重视、甚至赋予了全权处置他私宅权力的女人,却主动选择住在狭小的次卧,而非宽敞的主卧——这显然不符合常理,也与外界传闻的“热恋”剧本对不上。
但黄晓庭毕竟是在周平安身边历练多年的老人,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将那份强烈的好奇心牢牢压在职业化的微笑和专业的态度之下,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半分打探的神色,只是高效地执行着指令,维持着令人舒适的边界感。
柳亦繁欣赏她的分寸感,也知道这好奇无法避免。她泰然处之地接受着这份打量,并不打算解释。
客厅很快被清空,显得比以往更加空旷,却也像一块等待涂抹新色彩的画布。
中午时分,黄晓庭带着完成任务的团队告辞离开。房间里重归寂静。
柳亦繁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里不再有旧沙发碍眼,也没有了堆积的纸箱,但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活”的痕迹,变得更加清冷,更像一个临时歇脚的驿站,而非一个家。
她走到次卧门口,看着里面整洁却狭小的空间。
再转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主卧门。
一道门,隔开了两种身份,两种距离,也隔开了周平安允许被触碰的边界,与他不愿示人的内核。
她成功地留了下来,获得了部分的支配权,却也更加清晰地丈量出了横亘在她与他之间那道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界线。
柳亦繁握着手机,在空旷的客厅里又站了一会儿。周平安那句“其他所有空间和物品,都听您安排”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过后,沉淀下来的却是她骨子里那份挥之不去的谨慎,以及对那个男人无形威压的残余畏惧。
她最终还是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铃声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那头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随时在等待工作指令。
“周总,是我。”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柔和些,“关于家里布置的事,黄助理转达了您的意思。谢谢您的信任。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下,比如……客厅的窗帘颜色,或者我想添置一个书架之类的……真的都可以由我决定吗?会不会影响到您的习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对她重复确认一个已决定的事项感到些许意外。“嗯。都可以。”周平安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语气是一贯的平稳,“按你觉得舒服的来。”
这句“按你觉得舒服的来”,像一道最终敲下的印章,驱散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犹疑。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家”对他而言,功能分区明确——客厅,或许真的只是一个过道。
决心既定,她便开始行动。她没有立刻着手采购,而是先拨通了林娜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冷静而清晰:“林导,我找到问题的症结了。但我需要更多时间。”
她将自己对周平安的“敬畏”是表演瓶颈核心的剖析,以及计划通过“侵入其日常生活进行观察以完成祛魅”的方案,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遍。
最后,她提出了核心请求:“原定的几天探访恐怕不够,我需要至少一整周的时间,完全沉浸到他的生活节奏里去。剧组那边的进度,能调整吗?”
电话那头的林娜沉默了几秒,显然在快速权衡。随即,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了然和决断:“我明白了。行,一周就一周!我这边正好集中拍诸侯戏份和大的场面过渡镜头,这些本来就不用你。你把你要的‘状态’给我找准了带回来就行!”
得到林娜的支持,柳亦繁心下稍安。她这才开始下一步的具体行动。她没有聘请设计师,而是亲自拿着卷尺丈量尺寸,在平板电脑上反复比对筛选布样和家具图册。她的目的并非奢华,而是“留下印记”……
她陆续订下了更柔和的米白色窗帘以替换老旧的深色绒布,一块质感温厚的大地色地毯,一个线条简约的原木书架和一套看起来就很好窝进去的沙发,旁边配了一盏暖光落地灯,还选了几盆绿意盎然的琴叶榕和龟背竹。
货物送达后,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亲力亲为地拆箱、摆放、调整。她享受这种“筑巢”般的、带有强烈象征意味的仪式感,仿佛每一次亲手安置好一件物品,都是对那无形畏惧的一次无声驱逐。
当天晚上,周平安比平时稍早一些回到家,大约七点光景,推开家门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的客厅已然焕然一新
眼前的客厅已然焕然一新。温暖的灯光取代了以往的清冷,曾经冰冷空旷的空间被填充了柔和的色彩和盎然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新织物和植物叶片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柳亦繁正蜷在那张新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的光翻着一本书,侧影被笼在光晕里,构成一幅宁静的画面。
他停在门口,沉默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家具和绿植上缓缓掠过,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项已完成的工作,脸上看不出喜怒。
柳亦繁放下书,站起身,带着一丝试探轻声问:“回来了?我……稍微调整了一下,你觉得怎么样?会不会不习惯?”
周平安的视线从环境落回到她身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是平和的:“很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最终补充了一句评语:“光线比之前亮堂多了。”
没有审美层面的评判,只有对最直接物理感官体验的质朴反馈。这句“亮堂”,对柳亦繁而言,已然是一种莫大的认可。它意味着她的“入侵”与“改造”,被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甚至在他看来是一种有益的改善”。
他随后自然地走向厨房倒水,然后径直回了主卧,仿佛客厅的变化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无需特别在意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