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安的车子驶入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但显然有些年头的普通小区。楼房不高,没有电梯。
他领着柳亦繁走上三楼,楼道里是那种老式住宅特有的、略显昏暗的安静。
开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旧书籍、实木家具和一丝清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确实如他所说,并不宽敞,是典型的千禧年初建造的三室两厅格局,大约九十平米。
装修风格停留在那个年代:米黄色的抛光砖地面,深色的木质墙围,天花板上装着早已过时的吸顶灯。客厅只有一组看起来坐感很硬的旧沙发和一张茶几,显得空旷而冷清,更像一个过道,而非温暖的家庭核心区。
除了朝南的主卧和北面一间紧闭房门的小书房,另外那间次卧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地板上堆着些纸箱和旧物,几乎无处下脚。整个空间谈不上杂乱,但也绝无精心打理的痕迹,缺乏一种“生活”的温度,更像一个功能性的、临时歇脚的住所。
柳亦繁放下简单的行李,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这过于朴素、甚至有些时光凝滞感的空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疑惑:
“周总,以你的能力,怎么没考虑换一套更…舒适方便一点的房子?”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的闲聊,而非探询。
周平安正弯腰给她拿拖鞋,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直起身,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似乎掠过客厅那面空荡荡的墙,陷入了一丝短暂的沉思。
几秒后,他才转回视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听不出什么情绪:“当初买过一套大的。后来和女朋友分手了,就留给她住了。我就搬回这里了。”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柳亦繁的意料。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念旧、怕麻烦、或者纯粹对物质没要求——却独独没想过是这样一段充满……人情味甚至堪称慷慨的过往。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追问:“那……这里是?”
“我妈出国前留下的。”周平安的回答依旧简洁,他走向厨房去烧水,背影显得很日常,话却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她和我爸很早就分开了,我十一岁那年,她决定出国,两人协商好,把这套房子留给了我。”
他顿了顿,像是在补充一个必要的背景信息,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话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热水壶开始加热的微弱嗡鸣声。
柳亦繁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周遭这略显过时和清冷的空间,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沉重的意味。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十一岁的少年,在此经历家庭的离散;又看到那个刚毕业的、沉默而专注的青年,背着简单的行囊回到这里,沉浸在他的实验室与图纸世界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这屋子彻底浸润了他那种与世隔绝的、纯粹而沉静的气质。
这套房子,不是他刻意选择的“简朴”,而是他人生轨迹的一个锚点,承载着一段沉默的、或许并不轻松的过去。
她之前感受到的那种“笨拙”和“孤寂的底色”,此刻有了更具体、也更令人心悸的源头。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那不仅仅是好奇心的满足,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甚至…是一抹极淡的酸楚。
她原本是为了“祛魅”而来,试图将拉下神坛。此刻却忽然发现,他或许从未站在神坛上。他只是始终站在这里,站在这段凝固的时光里,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构建着另一个庞大而恢宏的世界。
而她所谓的“反抗”,其对象,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复杂、也更…孤独的存在。
这场“田野调查”刚刚开始,她便已经采集到了远超预期的、沉重无比的“样本”。
柳亦繁站在主卧门口,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陈设依旧极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再无多余装饰。
然而,她的视线很快被床头那面墙吸引了。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三张海报,并排贴着。纸张已然微微发黄,边角有些卷曲,透出岁月的痕迹。海报上的女孩,眉眼青涩,笑容明亮,穿着十几岁时流行的打歌服,洋溢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未经世事打磨的鲜活与憧憬。
那是她自己。十五六岁时的自己。
柳亦繁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她刚出道、还没经历太多风波时拍的宣传照。遥远得她自己都快忘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周平安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落在那些海报上,神情里闪过一丝极少见的、几乎是称得上窘迫的不自然。他抬手,用食指关节蹭了下鼻尖,这是一个在他身上极其罕见的下意识小动作。
“咳,”他轻咳一声,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尽可能的随意和平常,但那微微偏移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一丝尴尬,“很早以前贴的。后来……懒得撕了。”
他的解释苍白得像一张纸,试图掩盖某种被撞破私密的慌乱。
柳亦繁转过头,看向他。一种混合着惊奇、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她忽然想起赵峰在实验室里欲言又止的“大学宿舍贴满了”,原来是真的。而且,这份“习惯”似乎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他的私人空间里。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好奇,甚至忘了此刻两人之间微妙的“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身份: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来的时候,不介意吗?”问完,她才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私人了,但已无法收回。
周平安闻言,脸上的那丝窘迫反而淡去了些,像是找到了一个更能自洽的理由。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她没来过这儿。”他语气平静下来,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买了那套大房子。她一直住那边。这里……她不知道,也没来过。”
他的话语简洁,却信息量巨大。
这意味着,这个贴着她老旧海报的房间,这个保留着他少年时代印记和秘密的空间,从未被任何其他女性涉足过。它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封闭的过去。
而他将那套象征着“成年”、“成功”和“新生活”的大房子,毫不留恋地送给了前女友,自己则退回到了这个藏着青春期印记的、最初的起点。
柳亦繁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感觉自己仿佛无意中推开了一扇从未对他人开启的门,窥见了一个理性到近乎冷酷的男人内心深处,那片被精心封存的、笨拙却执拗的柔软角落。
那个她试图“祛魅”、试图“反抗”的对象,形象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具体。
柳亦繁沉默了几秒,消化着这个信息带来的复杂感受。她再次抬眼看向那几张泛黄的海报,它们像是一个时光的琥珀,凝固着周平安一段不为人知的、固执的过去,也映照着她自己那段早已模糊的青春。
她想了想,用一种带着点试探性的、尽量显得轻松自然的口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要不……还是撕掉吧?”她指了指那面墙,目光转向周平安,试图从他脸上捕捉细微的反应,“不然,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住在这里,天天对着自己十几岁的样子……感觉会有点怪怪的,挺尴尬的。”
柳亦繁的提议落下后,空气仿佛凝滞了。周平安的目光再次投向墙上那三张泛黄的海报,像是最后一次审视一段被封存的青春。
他的视线在海报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眼神复杂,仿佛在进行一场内心的告别。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眼前的柳亦繁身上——不再是海报上那个虚幻的青春符号,而是真实、鲜活、带着一丝试探性紧张,站在他私人空间里的女性。
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仰望了多年的影像,其本体此刻正站在这里,并向他提出了一个关乎“现在”和“未来”的请求。
忽然,他嘴角牵起了一抹极浅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异常清晰:
“好的。”
这个干脆的同意,反而让柳亦繁微微一愣。她预想了各种反应,甚至准备好了更进一步的解释,却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周平安没有再多言,他径直走到床边,探身过去,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一张海报的上角。由于贴的年头太久,纸张有些脆,边缘粘得很牢。他没有粗暴地撕扯,而是用指尖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将翘起的边角捻开,然后缓慢地、顺着墙体将整张海报平整地揭了下来。
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不像在清除一件旧物,更像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
揭下第一张后,他将其轻轻卷起,放在书桌上。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整个过程,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纸张与墙面分离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当最后一张海报被取下,墙上留下了三块颜色略浅、形状规整的印记,如同时光烙下的疤痕,清晰记录着一段被覆盖的过往。
周平安将三张海报卷在一起整理好,拿在手里,转身看向仍有些怔忡的柳亦繁。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淡然,但那份释然的笑意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这样,”他晃了晃手中的纸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公事,“可以了吗?”
柳亦繁望着墙上的三块空白,又看了看他手中卷起的、代表着他漫长执念的“过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她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
在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源于漫长时光的单向凝视,被悄然挪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新的、更真实的、立足于“当下”的关系,似乎有了开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