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娜正对着分镜脚本皱眉,显然也在为刚才的僵局苦思。见柳亦繁进来,她放下笔,省去了寒暄,直接问:“感觉好点了吗?”
柳亦繁没有坐,她站在房间中央,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林娜,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林导,我找到问题所在了。”
“哦?”林娜挑眉,身体微微前倾。
“我无法‘恨’起来,是因为我构建的‘周幽王’,原型是周总。”柳亦繁语速平稳,直接点破核心,“我对他……有感激,有敬畏,这种情绪阻碍了我完成最终的反抗。这不是靠调整表演技巧能解决的。”
林娜眼神一凝,没有打断,示意她继续。
“这种敬畏,成了我表演的枷锁。不打破它,我永远演不出褒姒最后那股决绝的反抗力量。”柳亦繁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深思熟虑后的方案,“我需要时间,也需要换一个环境。我打算……调整一下节奏。”
“你想怎么调整?”
“我需要时间,接下来,我想每周固定抽三天去容城,”她迎上林娜探究的目光,“不是工作,是去生活。近距离观察周平安,在他的日常里找到他‘普通人’的一面。我必须完成心理上的‘祛魅’,才能把他从神坛拉下来,变成一个可以憎恨的符号。”
林娜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被这个方案惊到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质疑这是否合适。
“这不是私人诉求,”柳亦繁抢先一步,用冷静的专业口吻堵住她的疑问,“这是必要的‘方法派’实践。我是演员,他是我的‘观察标本’。只有看到他工作之外最真实、甚至最脆弱的状态,我才能为‘反抗’找到支点。”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突破瓶颈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林娜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她锐利的目光在柳亦繁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这个计划的疯狂程度与可行性。
最终,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柳亦繁:“你确定要这么做?这条路……可能比你对着空气演戏更难。”
“我确定。”柳亦繁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表演上的困难,我有信心克服。但心理上的枷锁,必须用非常规手段打破。”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娜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想住到周平安家里去?”
柳亦繁没有否认:“那是他最不设防的空间,也是观察他最真实状态的最佳地点。”
林娜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了然:“你这哪是去体验生活,你这是要去‘抄家’啊。” 她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想过没有,这很冒险。万一……你看到的,反而让你更无法反抗呢?或者,这个过程本身,会带来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柳亦繁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知道有风险。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方法。继续在片场硬磨,只是无效消耗。至于后果……”她微微抿唇,“为了褒姒,我愿意承担。”
林娜再次沉默,目光投向窗外那座沉默的王城。她知道柳亦繁说的是实话。表演到了这个层面,技巧已是其次,心结才是关键。不破不立。
“资金和时间倒不是问题。”林娜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导演的决断力,“周总那边不会卡预算,进度也还充裕。外景戏和过渡戏份确实够拍两三个月的。”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段时间,剧组可以集中拍摄其他戏份。城墙和烽火台都建好了,大量的外景、群戏,还有褒姒前期那些相对内敛、不需要激烈对抗的戏,都可以先拍。把需要展现‘恨意’和‘反抗’的核心戏份,往后推延。等你心里真正突破了,再集中攻坚。”
她转回头,看向柳亦繁,“关键是,周平安会同意吗?这种要求……近乎侵犯**了。
“我会和他谈。”柳亦繁说,“用项目的名义。为了达到最终极的表演效果,我想,他可能会同意。” 她了解周平安,只要是为了那个“更美”的结果,他应该是真的会接受这种非常规的“数据采集”方式。
“……好吧。”林娜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同意。剧组我来调整。你放手去做吧。” 她看着柳亦繁,眼神复杂,“希望你这趟‘抄家’,真能抄出点能打破僵局的东西来。”
“谢谢林导。”柳亦繁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离开导演工作室,柳亦繁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场更为隐秘、也更为艰难的“戏”,即将在容城拉开序幕。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比在镜头前更精心的设计和更强大的信念感。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接通后,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专业:
“周总,是我。关于接下来的拍摄,我有个新的想法,需要当面和您沟通一下。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电话那头的周平安,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可以。时间你定。”
得益于私人飞机的便捷,柳亦繁在当晚便抵达了容城。航程缩短了地理距离,也压缩了心理缓冲期。她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几乎是落地后便直奔安平电池厂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周平安似乎刚结束一个技术会议,办公室里还残留着讨论的热度与咖啡的苦涩气味。柳亦繁来得这么快,他有点意外,但并未多问,只是示意她坐下。
柳亦繁没有迂回,她选择了一种近乎直白的坦诚,语气保持着为艺术寻求解决方案的专业性,将那份需要“近距离观察”以完成“心理祛魅”的请求和盘托出。她强调这是为了最终能演绎出那份极致的“反抗”。
预想中,周平安或许会冷静地评估,然后干脆地同意或拒绝。
然而,在他听清诉求的第一瞬间,柳亦繁凭借演员对微表情的极致洞察,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脸上掠过的一丝非同寻常的情绪——那不是思考,不是评估,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怔忡与退缩。甚至有一刹那,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
那是害怕。
这个发现让柳亦繁心头微微一震。她没料到会看到这个。周平安会害怕?害怕什么?害怕被观察?害怕私人领域被侵入?还是……害怕她?
但这种失态极其短暂,几乎下一秒就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压了下去。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眸色显得比平时更深沉了些。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重新校准内心的天平。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地给出了应允:“可以。为了项目,我配合。”
但紧接着,他补充了一个非常实际、却让柳亦繁略感错愕的情况,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过,我家里只有两个卧室。我住主卧,次卧很小,平时基本空着,算是半个储物间。”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思考如何准确描述,“另外还有一个独立的小书房。你过来住,条件可能比较简陋,会不太方便。”
这个细节,完全出乎柳亦繁的意料。她想象过各种他可能拒绝的理由,却独独没想过是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近乎窘迫的现实阻碍。
一个身家数百亿的男人,住在一个只有两个卧室、次卧还兼做储物间的房子里?这种极致的简朴,与他掌控的庞大商业帝国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反而透出一种令人费解的、近乎苦行僧般的克制。
这一刻,周平安身上那种无所不能的“神性”光环,似乎因为“两个卧室”这句话,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一点属于普通人的、甚至有些笨拙和孤寂的底色。
见到柳亦繁犹豫了一下,周平安提出了一个更符合常理的建议,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你今天先住酒店吧,等我安排人把次卧整理好,你再过来。”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体贴。
但柳亦繁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她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周总,谢谢。但酒店就不用了。”
她的语气冷静而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拍摄要点,“我需要观察的,不是您安排妥当后的、待客状态下的生活。而是您最日常、最真实、甚至是最……原生态的状态。‘不方便’和‘局促’本身,也是我需要了解和感受的一部分。这对我的角色很重要。”
这番话,从项目逻辑上,完全站得住脚。
然而,在柳亦繁的内心深处,驱动她如此急切、甚至有些失礼地拒绝延迟的,并不仅仅是演员的职业素养。一种强烈到几乎无法按捺的好奇心,在她胸腔里灼灼燃烧。
只要是个女人,恐怕都抵挡不住这份好奇——那个拥有庞大财富和影响力的男人,他卸下所有社会身份后,所栖息的那个最私密的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极致的冰冷简洁?是出乎意料的杂乱?还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与他外在形象截然相反的癖好?
她迫切地想要亲眼见证,亲手触摸,那个真实的、褪去了一切光环的周平安的生活痕迹。这种冲动,甚至压过了礼节和可能面临的尴尬。
周平安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拒绝缓冲方案。他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探究欲,再次沉默了几秒。
最终,他似乎妥协了,几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语气依旧平稳,却隐约透出一种放弃抵抗的淡然:“好吧。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现在就过去?”
“好。”柳亦繁的回答简洁有力,心中那簇好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这一刻,周平安身上那种无所不能的“神性”光环,似乎因为他刚刚流露的“害怕”和此刻被迫提前开放私领域的“妥协”,悄然裂开了更明显的缝隙。
柳亦繁感觉到,这场名为“祛魅”的远征,在抵达战场的路上,就已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