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抵上苍,祈满粮仓,得雪宜民,百病皆消。”
这是今年第三次祈雪。
巫祝同她的夫人拿着祭祀用得礼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她是这博阳最有名的巫祝,历来常管的都是祈雨。
可今年不一样,从深秋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下过雪,倘若冬日跟往常一样也好,可偏偏今年的冬天冷的出奇。
地里的庄稼被冻死了不少,最终百姓没了办法,只能让她这个巫祝出来试着祈雪。
殷家世代都是巫祝,到了她这一辈也不例外。
回到家中,夫人将礼器放下,帮着殷郊孤把祭服脱下。
宽大的祭服下是殷郊孤几近临盆的肚子……
巫祝产子在那一天的子时。
子时雪落,巫祝产子。
是吉兆。
新生下来的孩子得名殷贺雪。
这场雪救活了地里的庄稼,也要了巫祝的命。
巫祝一脉传承靠得是口耳相传,而今殷家算是断了巫祝的传承。
殷贺雪顶着祥瑞出生,却诞时丧母四岁丧父。
小贺雪在那一年的秋日,正丰收时饿晕在了家中。
再次醒来时已经被关在笼子里。
她家的邻居起了贪念,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见她年纪小生得白净也肯收,让人给她喂了口吃的摆在最前面。
什么样的人家买仆从都喜欢年纪小的。
不记事。
养的熟。
但殷贺雪记事很早,早到她阿娘在她面前断气的时候。
这博阳已经有了新的很厉害的巫祝,当初名盛一时的殷家已经逐渐被人忘记,殷贺雪这个上一个巫祝留下来的孤女也没什么人记得。
“这个怎么卖?”
有人过来要买她,是一个穿着盔甲的人。
那个人生得很高大,殷贺雪坐在小小的笼子里抬头却看不见她的长相。
人牙子见这么快就有人过来,赶忙起身恭维:“这个呀不算贵,两万钱一个。玉大人别看价格,是这个丫头值这个价。”
说着还凑到那个人跟前小声说道:“就前几年那个很厉害的巫祝您还记得吧。祈雨、祈雪都不在话下的那个。”
玉大人思索一会才想起那个人,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这个呀,是她留下来的孩子,殷家的独苗苗。大人你想,她娘那么厉害她又能差到哪去?再说巫祝入门是吉兆,她们殷家历代都是巫祝,这得是多大的福气!听说大人的小姐年岁还小,不如将她领回去陪着小姐?也给小姐带些福气,保佑小姐平安顺遂。”
玉大人还是觉得贵,但想起家中的孩子一咬牙还是将人给买回去了。
殷贺雪被从笼子里放出来,这么多年吃的不好个子也不高,她甚至还听见玉大人问她有没有五岁。
怎么会有?人牙子卖的时候说得就是虚岁。
殷贺雪跟着玉大人回去的路上没有说话,只听她在后面说她未来要侍奉的人。
玉随河。
玉随河在家中的院子里,继母陪着她在院子里玩,见到玉大人回来激动的扑了过去。
转头又看到了一个她没见过的人,扯扯玉大人的衣角又指指殷贺雪:“她是谁?”
玉大人忘记问她叫什么,见女儿问只说是给她的。
殷贺雪想她大抵算是一件礼物吧。
在官府备案的时候,夫人去掉了她的姓,说她叫贺雪。
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过下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对官府的人说是贺夫人家那边的亲戚,要养在身边。
玉随河很喜欢她,做什么都要黏着她。
后来玉随河到了上学堂的年纪,贺夫人同玉大人两人一合计将她们两个都送了过去。
“贺雪你看花花。”
“贺雪你为什么比我高?”
“贺雪明天可以不去学堂吗?我想待在家里。”
“贺雪你怎么还没有背会?”
“贺雪……我只有你了。”
十二岁的玉随河没了两个母亲。
那一年改朝换代,玉大人被卷入党争,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会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玉大人将家中其他三人送走,但贺夫人回去了。
贺雪想她明明能活的。
贺雪知道这场变故之后她就必须要承担起照顾玉随河的责任,但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坏就坏在她那张脸上,像极了她那作巫祝的母亲。
神性、空灵,把这样一张脸放在一群讨生活的苦命人中,她就是一块肥肉。
直到一次她隐姓埋名往书院去教学时被人拉倒暗巷,以玉大人教她的功夫她当然可以跑,但当那人口中说出来玉随河待的地方时。
她不在挣扎,被那人推到墙上衣服被人撕扯。
那个人死了。
玉随河用石头把他砸死的。
“贺雪……我杀人了。”
十二三岁刚经历变故的小姑娘哪会不害怕,她愣愣的看着手上的血,问贺雪:“我是不是要被抓进大牢。”
莫说抓进大牢,依现在的情形但凡她被官兵抓住都得死。
她带着玉随河跑了。
天大地大没有一处能供她们容身。
那时赶上镖局招人,贺雪过去了。
镖头很赏识她,也知道她要养妹妹还特意给了她住处。
那一年的冬天贺雪病了,本就是个早产儿幼时也没能养好,贺夫人再怎样尽心也只能养个面子,至于里子……
玉随河第一次知道,原来好说话的镖头可以这样刻薄。
她们只有彼此,断不可能放弃对方,可冰天雪地离开了这里就是死。
她代替贺雪走上了押镖的路,她想着只要拿到钱就能给贺雪治病。
当她押镖回来贺雪没了,镖头嫌她占地方,将她扔到了柴房。
这一年靠着从未出错的名声镖局逐渐壮大,房间也逐渐不够用,贺雪病了在镖头眼里就是没用了。
玉随河将人抱回去,守了她一晚上。
第二日清晨,她杀了镖头。
是镖局中的其他人一大早就看到玉随河提着镖头的脑袋出来,那时镖局中的老人想将她送到官府。
但却都被她一一解决,她在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时提拔了新的人,底下人见跟着她比跟着之前的镖头拿到的钱多便也不在乎上面的变动。
就这样她成了新的镖头。
贺雪的病也在重金之下治好了。
贺雪醒来情形就已经变成这样,她很快接受,只是心疼玉随河。
玉随河第一次知道她这般体弱,不允许她再跟镖,反而将镖局其他大小事务交给她。
工钱由她管着,底下人对她自然是十分恭敬。
可事事事与愿违,那一年西门邕推行的新的政策,要所有镖局都归朝廷管辖,将一半的钱都拿来交赋税。
不可能!
一半的钱拿走剩下的根本不够发工钱,更何况她和玉随河的身份还摆在这。
那时博阳的匪患已经变得严重,贺雪看着这镖局大小几百号人。
一咬牙说往山上去,违背圣贤书交的规矩作那土匪好过活在这吃人的世道。
玉随河当时没说什么,却在第二日就带着人往山里去,寻了可以扎根的地方才将贺雪带过去。
他们本就是走商,又守着山道,做一些打劫行商的事实在方便。
打劫这种事做起来最开始还有几分放不下,但次数多了就安心了。
生逢乱世时局从未安定。
那一天山上来了个女人,很高挑一人一骑拿着长剑,但贺雪同玉随河对视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是个读书人。
这世道,读书人最是没用,山匪亦是寻常。
但匪窝里的读书人就让人不得不防。
她们是该防的,因为正是这个人把整个匪帮拉到绝境。
她说她叫许令宜。
许家令字辈?贺雪想。
贺雪之前同玉大人到过京城,知道京城许家。
也知道许家令字辈,但真正出名的却是许令晞。
一个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了名字的许家人。
可这人的态度又实在让人怀疑,玉随河知道许家内部当初便两派分裂,这个属于那一派她却不清楚。
但绝对不是亲权氏的那一派。
当时她们只想守着那座山,不愿意陪飞云帮去作这些掉脑袋的事,但许令宜却说这博阳的官员既然姓权,那么早晚都会剿匪。
这是权家的地盘,权家不会容他们在博阳地界撒野。
许令宜话说到一半便离开,贺雪同玉随河在屋中坐了一夜,最终同意飞云帮的计策。
不单单是因为权氏,更是知道飞云帮弄这么一出下来,无论结果如何博阳都不会再有匪帮。
飞云帮成则清算随河帮,飞云帮不成则朝廷剿匪。
玉随河应邀往飞云帮的地盘去,在看到刘三刀那权氏的庄子当作老窝时她就知道,留在这里还不如往其他地盘去得安全。
所以,当时刘三刀派人过来说是要请一位当家过去坐镇时,她果断将贺雪给拦了下来。
贺雪知道这人的性格,这么些年来也一直都很听她的话,这方面也没有反驳。
原先定得是贺雪带着随河帮的人往九府县,但玉随河想了很久,临行前才决定让她去关了。
关了县位置特殊,其他三帮都有人过去,不缺人急功近利,贺雪只需要待在后面出谋划策。
那年冬天坏了她的身子,这不是秘密,没人会逼着她去上阵杀敌。
但当她从九府急匆匆赶到关了,看到贺雪被人围在中间又被人挟持的时候心里面慌得彻底。
但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一旦她表现出不对,贺雪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但她没想到怎么就能这么凑巧,那个官员选择杀鸡儆猴伤害的就是贺雪。
玉随河逼着自己冷静,最后找准时机把贺雪抢了回来,她没想到贺雪已经撑不住了。
在贺雪发现自己可能成拖累后,她选择自尽。
在玉随河的怀里。
她忘了玉随河这么多年来谋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没了玉随河也不想活了。
但活着的这些人他们也有亲人,他们的亲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家。
于是玉随河用自己的命来将那两个官员高高架起,仗着那些世家大族在乎颜面逼着他们给剩下的人一条活路。
最终她用贺雪的刀,了解了自己的一生。
两个精彩又悲哀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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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番外:玉随河和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