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球与船长 第5章 Chapter 05

离开世界的计划不得不先暂停，因为这次完全游离于姜音预想之外的重逢。

对她来说，死亡是小，只是如果让陈渡知道昔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因为三年时间变得如此悲观哀戚，怨天尤人，一定会对她非常失望。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姜音不想在陈渡面前丢脸，也不想让陈渡对她失望。

夕阳渐渐隐去，眼前升起绰绰灯火，颜色各异的霓虹招牌像是闪烁在夜空中的光点。

陈渡让姜音站在门口等他一会儿，透过门缝望进去，少年径直走向前台，进入她的视野盲区。

莫大的好奇心升腾起来，像不断充盈气体的气球，走在陈渡身边时，气球趋近胀满。

“你没什么想问的？”

须臾，陈渡似看穿姜音的内心，主动解开秘密的旋钮，只等眼前人来挖掘。

如果问他在这做什么，他就告诉她自己常年在这边打杂赚些外快，譬如帮网吧店主看店，亦或是饭点儿忙不过来的时候帮面馆老板擦擦桌子，打打下手。

如果问他是否还在念书，他就坦言自己在念职高，学校管得不严，所以相对自由。

如果问他……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陈渡脚步蓦然顿住。

姜音视线聚焦，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我看到你眉心和手臂上都有伤口，你是不是，总是受伤？”

陈渡弯唇，自嘲笑道：“也没总是吧，做人难免会犯错，犯错就会受惩罚。”

姜音露出了然的表情，陈渡陷入沉默，等待她的第二个问题，却只迎来一片安静，她没再问了。

陈渡回头，看见姜音在一个礼品店前停下，正隔着玻璃望着里面出神。

陈渡走到她身边，循着她的目光，问：“喜欢什么？”

姜音回神，摇头，说没什么。

只是看见柜台上摆着一颗水晶球，蓝色的，和他当初送自己的那个很像。

人一看到熟悉的东西，就会不自觉想起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

陈渡忽然问：“那你呢？”

姜音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什么？”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四目相对，姜音望着眼前那双漆黑的双眼，睫毛忽而仓促颤抖两下，她努力扯起嘴角，问：“你想听实话吗？”

陈渡静静看着她。

姜音声音艰涩，极为艰难地回答：“不好。”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姜音有些尴尬地低垂着眉眼，后悔自己为何说出真相，让气氛变僵。

幸好这时有几个滑滑板的高中生经过，喧哗声盖过了死气沉沉的心跳。

姜音整理好心情，时间已经不早，她道别：“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陈渡直起身体，“你住哪儿？”

“不用送，我宿舍离这很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你回去忙吧。”姜音有些不太自在地捏紧口袋里的纸币。

陈渡没再坚持，停下脚步，姜音裹紧外套，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满记面馆，下次可以到这儿找我，晚上五点以后。”

姜音点头：“知道了。”

-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真正关心姜音的人。

一个毋庸置疑是淑清女士，另一个就是陈渡，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之所以“曾经”，是因为姜音不确定陈渡现在还算不算是她的朋友。

今天之前，她原以为早已失去让她留恋的全部，出乎意料，在前往死亡的途中，她竟重新捕获到一丝久违的鲜活与新生。

命运给予她赏赐，将陈渡带回到她身边，姜音愿意相信，这是上天伸出援手的信号。

回到宿舍的时候其他三名舍友已经到齐，在整理明天上课的用品，姜音也很快沉浸在迎接新生活的心情中。

收拾完书包，姜音正准备上床休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尖叫，一米五五的娇小舍友徐舒被吓成闪动黑影朝她跑来：“我桌子上有蟑螂，救命啊！”

听见关键字眼，另外两个舍友也纷纷尖叫起来，原地跳起霹雳舞，蟑螂甚至尚未闯入二人视野，大脑已经给出本能反应。

已经迈上一级台阶的姜音闻声折返，单腿站立，顺势从地上抄起一只拖鞋，目光寻觅：“哪儿？”

“上墙了！它上墙了！还在往上爬看到没有？”

姜音迅速锁定那只正在飞速爬行的蟑螂，身体一倾，先用拖鞋将它打到地上，又“啪”一声送它去了西天，省得弄脏墙面。

确认地上那只瘪瘪的蟑螂彻底不动了，姜音问：“有纸吗？”

一抬头，三位舍友已经不约而同地高举纸巾进贡般纷纷呈上，眼冒金星，满脸崇拜。

徐舒将粉红色抽纸往前递了递：“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王大人，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没错没错！”

“以后有虫子就要仰仗您来屈尊处理！”

姜音不受控制地翘起嘴角，面上矜持，随便抽出张纸蹲下收拾残局：“倒也不必。”

本来气氛还有些冷寂的宿舍一下子因为这场“蟑螂纷争”热络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慢慢彼此熟悉。

-

军训一共十四天，姜音身子弱，很不适应。

烈阳高照，热浪扑面，第二天上午她就在站军姿的时候因低血糖晕倒过去，幸好徐舒口袋里装了几颗糖以备不时之需。

教官让徐舒扶姜音到阴凉地方休息一会，担心耽误徐舒的时间，姜音决定只休息五分钟，她用手表掐着时间，到点就准备站起来。

不想徐舒眼疾手快，一把又将她拉下去，挤眉弄眼。

姜音瞬间明白，笑了下，又坐回去。

教官望过来，徐舒担心被发现端倪，压低音量说：“表现得虚弱些，你眼睛别睁那么大！眯上点，给人一种要晕不晕的感觉，装昏迷懂不？”

姜音赶紧合上眼睛，顺势半靠在徐舒身上，简直虚弱得不行了。

教官见状，走过来说：“实在不舒服就回宿舍吧，身体重要，下午再来也行。”

姜音连忙说：“不用，我再休息一会就好了。”

操场到食堂只需要一分钟，回宿舍的话哪怕她从出门那一刻就开始冲刺也只能吃到盘底，为了吃饭，她宁愿放弃千载难逢的休息时机。

微风徐徐，头顶的树荫在水泥地上投下深色倒影，姜音后背抵着围栏，徐舒把手伸进口袋，又递给她一颗糖：“这个好吃，葡萄味儿的，刚才着急喂你的那个是薄荷的，没有葡萄味儿好吃。”

姜音没有拒绝：“谢谢。”

徐舒问：“你是本地人吗？”

姜音点头。

徐舒露出羡慕的表情：“那你周五晚上就能回家了，真好，我是外地考过来的，父母不在这边。”

姜音笑一下：“我周末不回家。”

“为啥？”徐舒不过脑子地问。

姜音坦言：“和父母关系不好。”

徐舒愣了愣，陷入沉默中，被愧疚感彻底侵袭，她摸摸口袋又翻出一颗黄色的糖：“这个是海盐柠檬的，也好吃。”

不等拒绝，糖果已经被强硬塞进掌心，对方态度坚决，姜音无奈，又和她道谢。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似乎有人来了。

姜音直起身体，下意识向后望去一眼，脊背僵住。

竟然是陈渡。

他穿着职高的校服，颜色红白相间，外套拉链半敞，有种吊儿郎当的痞气，和另外两个高个子男生走在一起，神色冷淡，并未朝这边看。

姜音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喊他。

徐舒转过身，双手抓着围栏，好奇地循着姜音的视线往外看，旋即发现什么似的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哦——”

她拿腔带调地拖着长音，姜音闻声回过神，听见女生继续说：“原来你在看帅哥啊。”

姜音下意识否定：“我没。”

“中间那个男生确实挺白净挺好看的，看就看啦，害羞什么？我支持你的审美。”徐舒朝那几人的方向多看几眼，忽而叹了口气，“就是可惜是个职高的，但凡是三中或者五中的，我都愿意和他们认识一下。”

“职高怎么了？”

此话一出，姜音愣住，帮陈渡说话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所以语气有些不善。

担心伤害到徐舒，姜音正打算找补，未料徐舒凑近，双手捧起她的脸，语气认真地说：“天哪，小姜音，以后要是有职高的男生追你你可千万不许答应啊，男人会影响你上一本的好吗？”

一米六三的姜音沉默地听着面前一米五五的女孩称自己为“小姜音”。

徐舒唯恐自己的漂亮舍友未来在情窦初开时会迷失方向，做出拎不清的举动，眼神十分警惕。

幸好姜音只是抿了下唇，平静地说：“放心，我不会早恋的。”

徐舒松开她，抚了抚胸口：“那我就放心了。”

姜音被徐舒反应逗笑：“你好像很怕？”

徐舒想起伤心事，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我初中最好的朋友就是因为在初三的时候早恋，几个月内成绩急转直下，最后本该考上重高的成绩只勉强够上三中的分数，俩人中考结束就分手了。”

姜音若有所思：“好的恋爱会使人进步，不健康的恋爱才会拖人后腿。如果你朋友能遇见一个更优秀的人，或许反而能督促她努力学习。”

徐舒点头，语气诙谐：“现在还没学政治呢，你就已经学会用辩证的思维看问题了。不错，孺子可教啊。”

姜音被这句话逗笑。

徐舒仰起头，看着头顶翠绿的树叶，长叹一声：“所以我才觉得啊，虽然成绩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品德，不应该直接拍板定论，但接触成绩不好的人遇到坏人的几率要比和成绩好的人接触大许多。”

“假如，我说假如啊，假如我真的在职高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人，长得又高又白又帅，人呢贴心又稳当，声音还好听……总之十分符合我的择偶标准，就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我觉得，大概率，未来也会分开吧。”

姜音听着，下意识看向身旁女孩的侧脸。

她眼神莹亮，倒映着树的影子，周身像在发光。

“我做不到为一个人向下兼容，也没有信心，也不想，让一个人为了我做出改变。”

“让我改变的话，我就会想凭什么是我牺牲更多呢？但是让他改变，我又会觉得很别扭，就是觉得，没必要，不值当，对他也不公平，磨合得越艰难我就会越觉得没必要。”

“在不恰当的时机，遇到不恰当的人，偏偏动了心的话。”

“那只能是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