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村以后,时间像是加了催化剂,轰轰烈烈地从指缝中溜走,一年又一年。
一切如姜音料想的那样,被接去那所谓的高楼城市并没有大人们口中说得那么好,灰蒙蒙的楼房耷拉着要掉不掉的墙皮,马路上总能听见汽车在嘟嘟鸣笛。
十字路口时不时传来激昂的叫骂声,仔细一听,原来只是因为两辆车路线相悖,互相都不肯让路。
这里没有高山,没有小河,有的只是枯燥,虚伪和谎言。
第一次见到那个本该熟悉却那么陌生的弟弟时,姜音心如死灰。
他比姜音小七岁,目光总是毒蜂般恶毒犀利,仿佛总在酝酿着一场惊天恶作剧,无端讨人嫌。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所谓的“母爱”“父爱”下了降头,弟弟那些荒谬至极的撒泼举动总能轻易获得父母的妥协与纵容。
趁夫妻俩出去,淑清女士在姜音旁边低声耳语:“你比他可爱多了,比他懂事,比他听话。”
这是见到父母以后,姜音第一次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那你把我留下?我这个大可爱每天在家里陪你。”
淑清女士装听不见,转身离开,脚下生风,照旧走直线。
姜音和淑清女士告了别,踏上慢慢长途。
淑清女士说:“到那边好好吃饭,常来电话。”
姜音说:“想你就给你打电话。”
这一次告别,远没有一个月前和陈渡告别时那样正式。
因为她知道,和淑清女士总会再见。
到家以后,妈妈帮姜音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接着给她展示专门为她购置的沙发床。
“白天你起床的时候可以收起来,就和沙发一样。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就可以放下来,变成床,我们特意为你买的。”
显然是邀功口吻。
姜音冷眼看着,心里讥嘲,却言不由衷地和父母道了谢。
弟弟如预想般淘气,久而久之,这顽皮小孩身上的更多缺点暴露无遗。
他擅长争抢,擅长哭闹,擅长撒谎。
而姜音即使对这个小七岁的对手了如指掌,甚至很多次掌握了自己是受害者的证据,也永远无法漂亮的反击,胜也灰溜溜,败也灰溜溜。因为他是弟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拥有在她面前大获全胜的能力。
起初刚将姜音接回家时,夫妻二人扮演了一阵子慈爱父母。
见到外人,妈妈有时提到她,竟会落下几滴眼泪,哭着说亏欠她太多,只能在往后余生好好弥补,只是担心孩子和她不亲。
不出半个月,姜音便又听见妈妈和朋友打电话。
口中的瓜子磕得咔嚓咔嚓响,女人不知听见什么,笑出声,抬脚落在茶几上,表情放松,语气平淡冷静:“老大?到底不是亲自看着长大,陌生得很,怎么看都喜欢不起来,果然不亲,还是二宝可爱些。”
姜音没有伤心。
她至少有一点赢了,就是名字还算好听。
夫妻俩给弟弟取了个特别土的名,叫姜成龙。
望子成龙,幸亏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否则如果让自己顶着“姜成凤”这个名字过完一生,姜音想,她肯定会受不了。
-
姜音上了初中。
为了能证明自己,姜音开始拼命学习,她整日整夜地学,第一次月考就获得了全班第八的好成绩。
当她拿着试卷,小心翼翼地翘着嘴角,让妈妈在成绩旁边签字时,对方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单薄的纸张在女人指尖哗啦哗啦响,紧接着,那道冰冷漠视的目光扫射过来,出声问:“查缺补漏没有?知道自己有哪些不足吗?”
顷刻间,一颗稚嫩的心脏陡然沉入谷底。
从那天起,姜音更加努力学习,却不再是为了获得父母的肯定。
她的动机只有一个——
考出去。
考上好大学,从此远远地逃离这窒息之地,带着淑清女士一起。
远走高飞,去过无拘无束的好日子。
中考成绩出来的第七天,姜音回村里看望淑清女士的前一天,淑清女士于家中突发心梗,猝然长逝。
她为姜音留下一笔钱,让上学的时候用。
她也果真如当年说的那样,穿着件紫红色的寿衣,嘴里衔着枚铜钱。
上天和姜音开了一个玩笑,铺天盖地的痛楚如将她生生撕开。
她世界里的灯被关上了,窗户也被贴上封条,从此只剩密不透风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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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开学的前一天,姜音被父母开车送到宿舍门口,办理了住校手续。
她平静地安置好行李,将床铺收拾规整,然后又无比平静地离开了学校。
姜音想,现在的她终于有资格为年幼的自己报仇了。
在父母正因她考上重点高中引以为豪的时候,在来自亲朋好友的无数祝福第一次以“姜音”这两个字为中心的时候,她如果选择在高中开学的前一晚死去……
闭着眼睛,姜音都能想象到那对夫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她忍不住笑出声。
实现计划的途中,姜音随便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面,要做不能做饿死鬼。
然后,她揣着满满一兜生活费,往不远处那条霓虹闪烁的巷子走去。
她决定把钱都捐给遇到的第一位乞讨者。
重点高中在市中心,附近还有几所高中和职高,姜音看到有几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正蹲在网吧门口点烟,不怀好意的视线频频看过来,令她有些作呕。
如果他们过来,姜音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们干起来,虽然大概率打不过,甚至可能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但她感觉自己一身力量,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能薅掉他们一根头发,那也是胜利。
姜音冷冷地睨着那些人,面无表情,一幅不惧天地的模样。
令她意外的是,当她显露出和外貌截然不同的锋利时,那些黄毛纷纷移开了目光。
“让一下。”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凉凉一声,声音磁沉。
姜音才了然,哦,原来这些人畏惧的并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声线耳熟,姜音并未多想,只稍稍偏过身去给人让路,顺便抬起视线瞥他一眼。
看清对方面孔的一瞬间,姜音瞳孔猛缩,几乎愕然,直直钉在原地。
她下意识颤抖出声:“陈渡?”
少年微怔,倏地投来一眼,出挑五官眉眼没变,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疏离锐利。
“你还,记得我吗?”
几个字,姜音忐忑,问得温吞缓慢。
然而陈渡一言不发,那道望着她的目光是如此冰冷陌生,已经在沉默中给出了答案。
-
姜音从来没想过,再和陈渡相见会是在这种尴尬的时刻。
她灰头土脸,模样狼狈,乱飞的鬓角甚至没有用一枚发卡别起来,像上课睡着后随手乱画的凌乱线条。
而更不合时宜的,是他们相遇的时机。
三年前,刚和陈渡分开的时候,姜音幻想过或许还有机会和陈渡重逢。
比如高考结束,她或许能阴差阳错得到陈渡的联系方式,又或者某次意外回村后,能碰见同样怀念旧居的他。
姜音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会重逢得这么快。
在陌生的街头,在她高中开学的前一天,在她人生几乎最灰暗无望的时间段。
在她决定离开世界的前三十分钟。
情绪敛起,姜音平静地侧身离开,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忽而吸了吸鼻子,愣住了,还有点惊。
麻木已久的她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感知情绪的能力,而现在的动作正给她传来反馈,至少她还懂得悲伤,虽然时机不对。
或许是出于好意,陈渡淡淡出声提醒:“前面那条街很乱。”
姜音坦言:“我不在乎。”
“那随你。”他不再多言,低眸鼓捣手机。
十秒,二十秒。
姜音走得很慢,步速越来越慢,和蜗牛赛跑起来恐怕也只有输的份儿。
她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正在等待什么,或是在期待什么,三年没见,三年没有任何联系,再熟络的朋友都会变得生疏,但她很希望身后能再度响起一道声音。
很快,姜音意识到陈渡真的不再管她的死活,她的脚步停住了。
她挺直脊背,转过身,发现少年正随意靠在墙边,目光却盯着她动向。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陈渡抽不抽烟。
他动作顿了下,收起手中无意识摆弄着的打火机,放进口袋,摆摆手说不抽,还让那人滚远点抽。
姜音目光直白,细细打量着陈渡。
他又长高许多,看起来应该有一米八了。比以前瘦,比小时候黑了些,但还是很白,还是很好看,眉心多了块疤,突兀惹眼。
陈渡抬抬下巴,绷起唇角,让姜音看仔细,感受到他的小动作,姜音反而移开视线,不看了。
姜音没有再说一句话,往回走。
陈渡出声问:“去哪儿?”
姜音冷着脸:“和你没关系。”
他几步走来,走到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扯了下她的头发,但动作很轻:“生气了?我就是逗你一下。”
姜音低着头,不理他。
许久,许久,她缓缓抬起胳膊,擦了下眼泪。
陈渡赶忙找旁边人要了包纸巾,还是带香味的,递给姜音,她却没有接,肩膀颤抖:“陈渡,我真以为你把我忘了。”
陈渡一愣,旋即轻声笑开来:“我忘了谁也不敢忘记你。”
“那你说,我是谁?”姜音发难。
陈渡站直身体,换上认真神情,朝她伸出一只手,无比郑重地说:“好久不见,姜音。”
一如当年她同他郑重道别。
沉默数秒,姜音眨了两下眼睛,倏地伸手将他拍开。
全文唯一有原型的是淑清女士,原型是我的奶奶,其他情节皆是虚构。
她是个因糖尿病患有白内障,无数次令我觉得如超人一般强大的女人。当然,也闹过笑话,有一次她想给我热牛奶,结果热了一袋酱油。
她于六年前,我中考出成绩的第七天,我要去看望她的前一天突发心梗,几天后抢救无效离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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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