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络与薇赫今日又穿了一身颜色相仿、纹样相配的衣裳,这回是碧玉红与丹矾红。
两色相近,绣得又是热闹的鸳鸯榴芳图样,远远一望,竟像极了喜服。毕竟是“丑媳妇”头一回见公婆,总得穿得喜庆些。
虽然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比薇赫更标致的丑媳妇了。
陈络伸手替薇赫拢了拢披风,轻声叹道,“今年这天,怎么冷得这样早!”
蚩玉妹的医术,果然对得起她那副脾气,不过短短几日,薇赫脸上便养出了几分血色。
陈络派去的人也在她到来后第二日寻来了一位据说颇有名气的民间大夫,可那老大夫刚为薇赫把完脉开了方子,就被蚩玉妹批得一无是处。
老大夫见她样貌稚嫩,自然不服,被她言语一激,便脱口道谁输了谁就自行离去。
可怜他一把年纪,竟比不过这个看似小娃娃的女子,待得知对方已年过四十,更是道心破碎,被蚩玉妹那张利嘴好一番奚落,最后只能面色灰败卷着铺盖回家,怕是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总之,二人一身红衣,薇赫气色也好了些,走进皇太后宫中时,老太太抬眼一瞧,便笑吟吟道,“是小五啊,我还当是哪来的新郎官,带着新娘子来我这儿拜堂了呢。”
皇太后乃是先帝正宫,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并无母子之实。
这位在深宫中苦熬了一生的老太太,早年因大礼议之争与当今闹得不愉快,但如今已年逾耄耋,神志渐昏,从前的恩怨早就烟消云散。
“皇祖母,孙儿带……新妇来看您了。”旁人自然清楚怎么回事,但对这位老太太,说些喜庆话哄她开心便好。
老太太眉眼舒展,将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轻轻拍着,“好啊,真是一对璧人。澈儿和华年,感情一向这么好。”
二人对视一眼,陈络朝薇赫比了个“高”的口型,薇赫顿时会意——原来老太太是将他们认作了崇德帝与明懿皇后。
老太太十分慈祥,虽不知她心中想的是谁,却仍细细问过薇赫:离家可还习惯?吃得可好?睡得可香?
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倒让薇赫想起自家长辈,心头不由一暖。
临走时,皇太后似又清醒了过来,拉着薇赫的手,语气郑重道,“孩子,若是他待你不好,你就来祖母这儿,祖母给你做主。”
薇赫沉吟一瞬,还是温声道,“祖母放心,他…待我极好,您的孙儿,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好好好,那就好。”皇太后闻言果然眉开眼笑,又转向陈络嘱咐,“他在外懂得维护你,在家中,你也要多给他体面与尊重才是。”
“祖母放心,孙儿与孙媳定会好好过日子。”
皇太后却疑惑地摇头,拉着薇赫道,“错了错了,是孙女和孙女婿,这么漂亮的男娃娃,一定是金銮殿上的探花郎,被皇帝一眼相中做了驸马!”
陈络与薇赫再次对视一眼,只好顺着老太太的话说,“是是是,孙女儿与驸马极为要好。”
“好,”皇太后欣慰点头,语重心长道,“夫妻啊,总是要互相关心、彼此体谅才能走得长远。”
二人连声应是。
“都是好孩子,”皇太后挥挥手,“好了,你们好好的,哀家就放心了……去吧。”
二人依礼跪下,向皇太后郑重叩首,这才敛衣起身,恭敬退出了殿门。
一出殿门,陈络冲薇赫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走吧驸马,同本公主一道去拜见皇后娘娘。”
薇赫倒也配合,“是,五公主。”
陈络挑挑眉,状似无意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与陛下最是相配。”
陈络话里有话,薇赫立刻会意——一是说皇后爱在人前营造与崇德帝鹣鲽情深的模样,二是提醒他,皇后与皇帝一样,皆是心思深沉、步步为营之人。
她的每一句话,都需细细揣摩,不可轻信。
薇赫轻轻点头,“我明白。”
及至皇后宫中,太子妃白玉秋也在。
两人打眼瞧着闹得并不愉快。皇后自然还是那副完美无缺的国母面孔,可太子妃毕竟年纪尚轻,养气功夫不到家,眼眶泛红,还没来得及遮掩妥当。
皇后稳坐主位,只作没发觉太子妃的异样。
她将目光转向薇赫,笑容恰到好处地深了几分,“早就听说楚王得了一位风姿绝俗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妃也强打精神,顺着话头赞道,“好俊俏的人儿,本宫只在重阳夜宴上远远望见过一回,如今近看,更是品貌不凡,难怪我们楚王要金屋藏娇,直到今日才舍得带出来给母后瞧瞧。”
陈络只作恭顺模样,“母后容禀。薇赫前些时日身子没养好,实在不便入宫请安。再者……这般人物,儿臣若是照顾不周,让各位长辈瞧见了心疼,岂非要活撕了儿臣?”
“属你最会耍贫嘴。”皇后似是被他逗乐,亲昵地笑斥一句。
她面容慈和,语气温软,说出的话乍一听满是关切,“从前几个兄弟里头,就属你最是贪玩。如今成了家,总算知道收心了。近来……没再出去厮混胡闹吧?”
她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陈络,又含笑添上一句,“若真有这等事,母后第一个不依你。”
陈络嘴上连声告饶,心下却霎时雪亮——皇后先前赏他的那几名宫女里,必定安插了眼线。
她知晓他连那些女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如今又不出门寻欢,这般“安分守己”,定然于子嗣无望。
一个没有子嗣的楚王,于皇后而言,才是最好的楚王。
既窥破这层机锋,陈络索性在皇后跟前将“夫夫情深”的戏码做足。
幸而二人虽谈不上情根深种,但被陈络冠以友人之名后,私交的确不错,言行间自有几分真切的熟稔。
皇后人老成精,自然分辨得出虚情假意与真心流露的差别,她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笑容愈发深邃,“这成了家果然不一样,我们小五真是懂事多了。”
“好孩子,过来。”她朝薇赫招手,身旁的女官适时奉上一只紫檀木托盘。
皇后取过盘中那对华光璀璨的镶宝金质累丝双龙镯,亲手为薇赫戴上。
金镯落在腕间,分量沉实。皇后指尖在精致的龙头上轻轻一点,“既入天家,便是缘分。望你二人如这对镯子,相依相携,永不相负,方不辜负了陛下所赐的天定姻缘。”
薇赫微微颔首,二人心下明了,皇后这番话,重点在末句的“陛下所赐”上,算是帮她的好儿子摘了那口乱点鸳鸯谱的黑锅。
长辈训诲,总绕不开那些体面文章。皇后又循例问起薇赫起居饮食,言辞温和,眉目间却寻不见几分真切关怀。
薇赫此番连应答都愈发简省,面对皇后绵里藏针的探问,只以“是”或“不是”,“尚可”“不错”等寥寥数语应对。
他垂眸敛目,将周身锋芒尽数收敛,恰似一尊精致却无言的玉雕。
这般作态,倒正合了他异族身份——皇后将这沉默归咎于言语不通。天家体面当前,她自然不必同一个不通汉话的边陲子弟计较。
她还不忘替太子妃圆场,又对着陈络笑道,“小五你可莫要学你四哥。瞧瞧,平白惹得媳妇儿不快,今日本宫定要好好说道他。”
太子妃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忿,显然并不全然信服这番说辞,只是终究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体统,她勉强笑道,“母后快莫要打趣儿媳了。”
几人又叙了些闲话,陈络便适时携薇赫告退。
离了皇后宫中,陈络并未直接往贤妃处去,而是领着薇赫绕至正阳观。
此处乃崇德帝清修之所,朱门紧闭,寂静非常。除了两名不起眼的洒扫小太监,再不见人影。
陈络在殿前石阶下整了整衣冠,拉着薇赫一同跪下,朝着紧闭的殿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虽见不着父皇,但礼数不可废。”他低声对薇赫解释,“带你在此磕个头,也算全了礼数。”
二人正欲起身离去,一位素衣女子缓步而出。她见到二人,执了个标准的道礼,“楚王殿下安好。”
“韩嫔娘娘。”陈络连忙回礼,又向薇赫介绍,“这位是韩嫔娘娘,如今在正阳观随侍父皇。”
许久未见儿时玩伴,陈络踌躇片刻,还是问道,“韩姐姐,你......近来可好?”
韩嫔目光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多谢殿下关心,贫道一切安好。”
她将视线转向薇赫,适时转移了话题,“这位便是薇赫将军吧?果然风采不凡。”
顿了顿,她又道,“陛下近日潜心修道,不便相见。不过方才我在殿内侍奉,陛下听闻殿下携侧妃前来,特意让我传话:
“宗正已将玉牒之事禀告,朕允了。”
陈络神色一正,与薇赫对视一眼,拱手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见韩嫔欲转身离去,陈络忍不住唤住她,“韩姐…韩嫔娘娘,若有难处,可差人告诉我母妃,她也时常念着你。”
韩嫔只浅浅道谢,却并未应下。
辞别韩嫔,陈络情绪明显低落了几分,低声对薇赫道,“韩姐姐从前在母妃宫中时,最是活泼爱玩,一手陀螺抽得极好。自从小产之后,她就像变了个人......”
薇赫心下了然,这其中怕是又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伤心事。他轻声道,“此处清静,适合修身养性,但愿她真能放下过往。”
陈络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结尽数吐出,脸上重新露出笑意,“好了,这下总算能带你去见母亲和妹妹了。”
薇赫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问道,“我这般模样……可还得体?”
他向来从容的声线里,罕见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络心下一动,他很在意他的家人。
“怎的突然不自信起来?”陈络故意逗他,目光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眼前人身着与他相配的红衣,那份超越性别的瑰丽容貌,并未因伤病折损半分,反倒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陈络故作淡然,伸出小拇指悄悄勾住他的,“我这‘新妇’,可是把满京城的闺秀千金都比下去了,母亲和妹妹见了定会喜欢。”
果然如陈络所言,贤妃一见薇赫就满心欢喜,拉着他上下打量,啧啧赞叹,“世间竟有这般标致的人儿!快快快,听说元宝要带你来,我今儿特意备了好些吃食。”
“是……阿星是吧?来瞧瞧可有你喜欢的。”
“母妃!”陈络忍不住抗议,“阿星是我叫的,您叫他薇赫就好。”
“哼,就见不得你这个小气样儿,我叫薇赫还不成嘛。”
薇赫不由失笑,原来陈络这热络又跳脱的性子,是随了母亲。
到了这里,终于有了些家的温馨。薇赫不再“语言不通、不善言辞”,陈络也不必装模作样地扮那孝子贤孙,氛围轻松而愉悦。
陈纨朝薇赫轻轻点头致意,“辛苦薇赫哥哥照看我五哥。”
陈络奇道,“怎么打眼瞧着,你同阿星倒更像一对兄妹,都不爱说话。”
陈纨难得开了句玩笑,“我们一北狄一南蛮,瞧着自然相似。”
“况且我何时不爱说话了,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我可不是没话说了?别把薇赫哥哥吵得头疼。”
薇赫却温声维护,“他这样就很好。”
贤妃倚着陈纨轻笑,“原本我还担心元宝这小子太不着调,我们薇赫看不上眼,现下看来,你二人倒是投缘。”
“别光说我呀,小老六,你如今不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陈络表情生动,“听说皇后与母妃挑了好些个适龄子弟,父皇可一个都没允,全压着呢。”
陈络凑近了些,顺手抢过陈纨刚拿起还没来得及动口的桂花糕,“那些画像你都看过了吧?可有中意的?”
陈纨冷笑一声,“我看五嫂就不错。”
“去去去,不就抢你一块糕,这么小气。”
“我看那些公子少爷,也没人敢娶我们宁国公主。凭我们宁国公主这副品貌,去了谁家不得感激涕零把我们小老六当祖宗供起来?”
陈络一边与陈纨斗嘴,一边还不忘分神照料薇赫那边,“……小老六你堂堂公主不比祠堂里的破木牌子管用,父皇若要砍他们全家的头,那些木头可不能护住他们的头不从脑袋上掉下来……母妃你别一个劲儿给阿星喂点心!他吃多了该积食了……阿星你吃不完的都给我!”
“这话说得倒没错,甚么天神大仙能配得上我们六公主?父皇将赐婚压下来是对的,一辈子陪着母妃也没什么不好……好啊母妃你真是有了新孩儿忘了旧的,阿星是漂亮孩子秀色可餐,我俩也不差吧,您这么盯着他瞧,他能吃得下才怪……”
有陈络这个开心果在,殿中氛围始终轻松欢愉。
笑谈暂歇时,贤妃提起一桩正事,“下月初一便是寒衣节。往年都是在宫中宝华殿供的长明灯,今年周嫔同我提起,京郊的红叶寺很是灵验,我求了皇后恩准,想让你二人带着金宝出宫,为华年姐姐祈福供一盏长明灯。”
两人自然应下。
陈络悄悄在案下握住薇赫的手,低声道,“红叶寺因红枫得名,如今正当时,我们那会儿去瞧瞧。”
“好。”
窗外秋风渐起,殿内暖意融融。
这一刻,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团圆,没有宫闱深处的算计与权衡,只有亲人间的温情脉脉。
另一边,正阳观内,崇德帝缓缓睁开双眼,结束了长久的打坐。
“可见到那位南昭将军了?”
韩嫔垂首应是。
“如何?”
“一身红衣,形貌昳丽,气度不凡。”
崇德帝微微颔首,目光深远,“凤形神静色清雅,天地相应必显荣,但愿这乘风而来的朱雀,真能为我大雍带来破局之火。”
话音渐落,他已重新阖上双目,再度沉入清修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