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澄澈,雕窗外天色湛然,宛如一块无瑕的碧玉。
佛殿内,满室清辉中,长明灯的微光静静跃动。陈纨与主持细细交代完日后供奉事宜,确保一切妥帖后,方才微微颔首,“有劳大师。”
待她回身,才发觉陈络早已带着薇赫不见了踪影。
不必多想,二人定是去了红叶寺后山赏红枫。
枫叶如火,层林尽染,二人拾级而上,忽闻一阵琴音自林深处传来,如诉如泣,萦绕山间。
“观景寻琴声,可谓雅事——同去否?”陈络一身月白常服,辅以银线绣竹纹,清雅非常。如今秋高气爽,他仍执一折扇附庸风雅,倒真有几分文士模样。
薇赫欣然应允。
来这佛门清净地,二人衣着皆素。陈络一袭月白,薇赫则是一身南昭风情的玄黑劲装,衣摆与袖口处以玛索花暗纹点缀,利落挺拔。
这些时日将养下来,“病美人”薇赫已依稀可见昔日神鹰将军的凛凛风姿。
薇赫望着前方陈络的背影,忽而开口,“殿下这些日子,瞧着是长高了些。”
陈络闻声,忙从上两级台阶蹦下,紧挨着薇赫站定,语气雀跃,“真的?阿星你站直,我比比——”
薇赫伸手在他发顶轻轻一比,眼中漾起笑意,“嗯,约莫长了一寸三分。”
他语气温柔,如同在哄自家幼弟,下意识去摸陈络耳垂的手顿了顿,拐了个弯悄然背到身后。
陈络向上迈了一阶,神采飞扬,“我再长这么多,就比阿星还高了。”
说罢,他索性连跨三阶,张开双臂笑道,“如此,我就长成了个巨人,要去当那天下第一勇士!”
“天下第一勇士可没有赖床的。”
“那我不当了。”陈络从善如流,倏地缩回薇赫身后,“那阿星哥哥当天下第一勇士保护我。”
“好,你是天下第一勇士的…阿依咩。”薇赫眉目舒展,笑意盈眸,恍若盛满细碎星光。
“什么意思嘛阿星?你可不许偷偷笑话我!好阿星~你告诉我罢…你不说我可要去学南昭语了…”
二人笑闹着沿山道追逐,终在一处深亭中寻得琴音来源。
陈络一见亭中人,顿时神色微僵,欲转身回避,又恐举动突兀反惹薇赫生疑——
那抚琴之人,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张家三小姐张菱华。
张菱华指尖一颤,琴音戛然而止。她起身敛衽,“小女子见秋色动人,一时忘情抚琴,扰了二位清静,还望见谅。”
薇赫不知她身份,南昭亦无中原那般严苛的礼教,他闻琴音不俗,便直言赞道,“姑娘琴音初时幽咽,似有郁结;转而空明,想来是山水怡情,已得释然之境。”
“公子亦通音律?”张菱华眸光微亮,似遇知音。
“略知一二。”
陈络不敢再躲,生怕二人言谈投机,真成知己,忙执扇上前,强作从容道,“三小姐好雅兴。”
张菱华见到陈络,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不过很快回神,执礼道,“见过楚王殿下。”
“三小姐不必多礼。”
“敢问这位是?”张菱华见二人形容亲近,薇赫面貌又与中原人略有不同,心中隐有猜测。
薇赫一报拳,“在下薇赫,自南昭而来。”
三小姐略一迟疑,“阁下可是……”
薇赫倒是豁达,“正是,我如今在楚王府讨口饭吃,全赖楚王殿下照拂。”
“将军历经沧桑犹能如此豁达,难怪能听懂这弦外之音。”
得,真成知己了。
陈络只能跳出来做那煞风景的恶人,状似无意地挡在薇赫身前,对张菱华道,“三小姐独自在此,家人仆妇可曾随行?”
“丫鬟婆子都在山下等候,”张菱华如何不懂他言下之意,浅施一礼,“秋色虽好,小女子却不宜久留。二位请自便,小女子先行一步。”
她抱起瑶琴转身离去,步履从容,很见贵女风范。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枫林深处,陈络才暗暗松了口气,回头却见薇赫若有所思。
“阿星,”陈络凑近,肩头轻轻撞了他一下,“在想什么呢?”
薇赫心下了然,“这位三小姐,是那位张三小姐吧。”
陈络坦白,“嗯,正是我从前……定过亲的那位。”
薇赫恍然,不由失笑,“果然是她,你方才紧张什么?”
“我何曾紧张?”陈络唰地展开折扇,故作潇洒地扇了扇,“不过是秋日燥热……”
薇赫但笑不语,只伸手替他理了理方才玩闹时蹭歪的衣领。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陈络却蓦地红了耳根,扇子摇得更急了些。
“若是那位张三小姐,”薇赫望向张菱华离去的方向,“能于山水间释怀往事,可当真是个通透之人。”
“是啊,”陈络轻叹,“她祖父为保幼子性命,已自请致仕又废恩荫,还有太子暗中斡旋,这才将斩刑改为流放湖广。”
“还不知以后会如何。”
薇赫宽慰道,“褪去浮名,未必不是解脱,虽然门庭冷落,总不至于饥寒交迫。”
“是啊,省的再被那对夫妻拿来做文章。”
薇赫知他所指,笑他嘴利。
陈络忽地跳开半步,酸溜溜道,“还是阿星哥哥招人喜欢。不像我们兄弟,四哥古板无趣,我又太过轻浮,都比不得阿星哥哥沉稳可靠——”
他故意拖长语调,“主要还是生得太俊。”
薇赫忍俊不禁,“我的好殿下,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如今连闺阁女子都知我是你的人了。”
二人笑闹间,枫叶簌簌而落。
此时佛殿前的陈纨,正遇上来接妹妹归家的张云程。
青年曾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宁国公主一面,此刻一眼认出——主要是因她与崇德帝形貌相似,想忘都难。
“见过六小姐。”他体贴地隐去身份。
陈纨微微颔首,端详片刻,“是张二公子?”
“六小姐认得在下?”
“自然认得。”她未说破是因着近日在驸马名册上见过他。
皇家择婿,最忌外戚坐大,专挑那等家世清白、门第寒微的子弟。张家如今……竟落魄的如此之快。
驸马都尉瞧着是尊荣无限,实则徒有其表。一旦尚主,便与仕途功名彻底无缘。对有志气的儿郎而言,不算什么好前程。
说穿了,不过是替公主寻个好拿捏的小白脸,圈在锦绣堆里罢了。
见青年眉宇间凝着郁色,她淡淡道,“失意皆一时,前程当自挣。”
张云眼神倏忽一亮,忘情躬身,“谢公主赠言。”
陈纨微一颔首,带着女护卫淡然离去。
……
因着当今天子崇道,京中道观香火鼎盛,反观这昔日名刹红叶寺,香火日渐寥落。
佛寺冷清,院中那棵挂满祈福牌的姻缘树枝叶参天,正适合藏人。蚩玉妹便躺在横斜的粗枝上,枕着满树红绸安然入梦。
底下零星几个香客来往,无人察觉树上还藏着个人。
偏生就有个来求姻缘的姑娘,手中祈福牌脱手一掷,“咚”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砸中了蚩玉妹的脑袋。
“谁呀?”她一把抓住木牌,揉着额角坐起,火气噌噌往上冒。
蚩玉妹翻过那块雕花木牌,念出上面墨字:“愿与裴郎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婉卿?”她轻嗤一声,随手将木牌往下一掷,“什么永不分离,那劳什子裴郎难不成是座挖不完的金山?”
树下那名叫婉卿的姑娘急红了脸,左右张望后,鼓起勇气仰头道,“树上那位,砸到你是我的不是,可你、你也不能乱扔别人东西呀!”她蹲身捡起木牌,反复擦拭,懊恼地嘟囔,“听说掉下来就不灵了……”
蚩玉妹玩心顿起,纵身一跃,轻巧落在她身侧。婉卿吓得连退两步,抚着心口,待看清是个眉眼灵动的少女,不由失笑,“你这丫头,好生顽皮。”
她脾气倒是真好,也不恼,反而拉住蚩玉妹的袖口柔声劝,“小妹妹,树上危险,你莫要上去了……诶呀额头都砸红了,实在抱歉——”
“姐姐!”蚩玉妹不耐烦听这些,脆生生截断了话头,她今日一身碧色衫裙,衬得人愈发灵动,此刻故意凑近,睁着她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位裴郎,究竟是谁呀?”
婉卿颊泛红云,声若蚊蚋,“裴郎…是我的未婚夫婿。我们自幼相识,他…是极好的人,我们就快成婚了。”
“姐姐,为什么我们长大了,都要同男人成婚呢?”蚩玉妹故作不解。
她原以为会听到“父母之命”“向来如此”之类的陈词滥调,这婉卿,瞧着也是那种恪守礼教的无趣闺阁小姐。
谁知婉卿微微弯腰,神色温柔而认真,“小妹妹,人长大了未必非要成婚的,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心意。”
她声音渐低,羞赧中漾着幸福,“就像我与裴郎,是因两情相悦,才愿意长相厮守。”
——两情相悦。
有时他人的圆满,竟也如此刺目。
“两情相悦…那很好。”蚩玉妹忽地伸手捞过那块木牌,“既然是我弄掉的,就由我替你挂回去。”
不待婉卿回应,她已利落旋身蹿上树梢。
多年行走各处,她深知习俗,这祈福牌,挂得越高越灵。
在婉卿“小心呀”的惊呼中,她攀至最高枝,将木牌牢牢系紧,打了个死结。
翩然落地后,她拍拍手道,“挂到最高处了,系的是死结。老天爷一低头,头一个就要瞧见你的愿望,偏偏甩都甩不脱——你与裴郎,定能永不分离。”
婉卿脸都红透了。
蚩玉妹目光掠过婉卿幸福的笑靥,眼中多了些与稚嫩面容不符的沧桑,她又低声添了一句,“祝你幸福。愿你…平安。”
“小妹妹,多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婉卿在后追问。
蚩玉妹却身形一闪,如蝶隐入朱墙影中,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