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军,”小桃立在榻边轻声唤醒薇赫,“殿下特意嘱咐,让您午时起身,按时用膳。”
薇赫一摸身侧,早就没了温度,想必他睡去不久,陈络就离开了。
还有这声“将军”,自初醒那日与陈络说过几句话后,他便察觉自己并不喜欢“侧妃”这个称呼,于是第一日过后,府中上下再无人以此相称。
陈络年纪虽轻,行事却处处妥帖,的确是个极好的人。
薇赫眉心微皱,还未等他理清思绪,小桃又禀道,“将军,殿下还说了,请您用膳后去正院一趟,有要事相商。”
……
薇赫踏入正院书房时,陈络正伏在书案前,抱着一小匣子书信不知道在看什么。
听见脚步声,陈络抬起头,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随口道,“阿星来了,今日午膳可还满意?”
他合上木匣,语气努力维持着自然,却少了往日的亲昵黏糊。
这样就很好,薇赫松了一口气,“很好。”
他在陈络对面坐下,“殿下找我有事?”
陈络点点头,神色郑重起来,“确有件要紧事,与你相关的。我收到京郊的消息,南昭王族近一个月来都染上了一种怪病,太子派了太医过去都束手无策。你叔父南昭王,还有几位嫡系宗亲症状最重,如今都快下不了床了。”
薇赫目光一凝,“怪病?”
“头痛腹泻,四肢乏力,症状类似风寒,却缠绵难愈。太医只道脉象古怪,应当是中了什么毒,却解不了药性,我怀疑……这不是毒,会不会是南昭特有的……蛊?”
最后那个字,他吐得极轻,却让薇赫瞬间绷直了脊背。
室内陷入沉寂,早间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阴影再度笼罩下来,空气凝滞得让人心头发闷。
陈络见薇赫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却识趣地没问出口,只温声道,“阿星,请你来正院,其实是想让你看看那暖阁,天凉了,你搬进来正是合适……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殿下,我住正院于理不合。”薇赫截断了陈络未竟的言语,“至于南昭王族中毒一事,我心中有数。殿下若无其他要紧事,容我先告退。”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毫不犹豫的背影,直让陈络心里空落落的。
……
是夜,楚王府西北角的清辉阁外,巡逻侍卫擒住一个形迹可疑的娇小身影。
那女子一身苗装,银饰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翻墙的动作灵巧如山猫,原本侍卫根本发现不了她,坏就坏在那身过于耀眼的银饰——一道冷冽的反光不偏不倚,正晃进了侍卫眼里,这才行踪败露,被当场擒住。
陈络闻讯赶来时,不由怔住。
还以为胆敢夜闯亲王府的是怎样一条好汉,眼前人瞧着不过却不过是个年岁和个子都很小的小姑娘。
圆圆脸大眼睛,肤色是高日照地域特有的麦色,一身苗服,腰间还挂着个装酒的黑葫芦。最奇的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灵动得过分,正毫无惧色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汉人王府的墙,也不怎么高嘛。”她一开口,字正腔圆,完全听不出外族口音,莫说比薇赫的汉话好了,差点比陈络的还标准。
陈络蹙眉打量这个浑身充满违和感的少女,“你是何人?深夜擅闯王府意欲何为?”
少女眼神很好,一下就看到了遥遥站在清辉阁院门处的薇赫,她冲着薇赫的方向,倏地嫣然一笑,“我盛装来找我情郎呀!就是他,薇赫阿哥!”
薇赫无奈,走上前用南昭语低斥,“阿娅(姨母),莫胡闹!”
女子撇嘴,依旧操着流利汉语,声音清脆如黄莺,“谁胡闹了?”
她故意朝陈络飞个媚眼,“这位小王爷,你把我情郎关在府中做什么?他可是我的人!”
陈络脸色一沉。
薇赫轻叹一声,转向陈络,“殿下,她是我母亲的师妹蚩玉妹。论辈分,我该唤她……姨母。”
“姨母?”陈络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陈络示意侍卫放开她,蚩玉妹松了松筋骨,头上的银饰随着动作泠泠作响,“没想到吧小子,我辈分大得很呢!”
她实际年已不惑,只因蛊术精深,才保有少女形貌。
陈络心下有些尴尬,他方才,似乎在吃这位…姨母的醋?
薇赫无心理会这些,神色凝重道,“他们的蛊,是你下的?”
蚩玉妹收起玩笑神色,冷哼一声,“是又如何?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跟着你那黑心肝的叔父背叛你,我没取他们性命已经很仁慈了!”
“把蛊解了。”薇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不解!”蚩玉妹眸光一扫,就近跃上王府园中一块假山石,鞋上的流苏随着动作俏皮轻晃,“他们活该!”
“阿娅,”薇赫放缓语调,“若他们死了,恐又要生乱。况且……”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还要感谢他们一心投降,否则我早已战死沙场。”
蚩玉妹怒道,“若非你那叔父那蠢钝如猪,贪图享乐,将王城从高原迁下,那些个软脚虾汉人连城墙都摸不着!”
她跳下石头伸手去拉薇赫,手一指陈络,“你跟我回去!别跟这般满腹算计的汉人厮混!”
陈络无故被中伤,却不敢辩驳——他确实心思多得很。
“阿娅,我暂时不能走。”薇赫无奈,“你说汉人满腹算计,那我阿妈呢?”
“你阿妈不一样!她是我们苗人养大的,不算汉人!”
薇赫知她执拗,转而道,“阿娅,我知道你是为我出头。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的问题,自己可以解决。”
灯笼暖黄的光晕映着薇赫沉静的侧脸,蚩玉妹望着他,恍惚间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同样执拗却最终香消玉殒的师姐。
她眼底掠过痛色,气势软了下来,“哼!就你心软。”
“也罢,再拖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配解药还需两日,让他们再受些罪吧。”
陈络见状,上前拱手道,“…蚩前辈既然蛊毒无双,不知可通医理?能否调理旧伤?”
他原本想攀关系叫“姨母”的,但顾及到蚩玉妹言语间对汉人敌意不小,又言他“满腹算计”,还是老老实实没敢耍滑头。
蚩玉妹身量虽娇小,睨人时却气势十足,她冷哼一声,“我苗医一脉,向来医蛊双修,最敢学也最敢试,方能生生不息…可不像你们汉医,固守门户之见,多年来未得寸进。”
这就是会的意思了,光看这位姨母驻颜的手段,便知这是位极有本事的高人。
本事大的人多半脾气也大,陈络倒有些礼贤下士的气度,何况她还是薇赫的长辈,陈络很是恭敬,“既然您与阿星是旧识,晚辈冒昧,可否请您暂居府中,为他调理一番?他受伤未愈,尤其是肺腑受损,咳疾顽固难愈,正需要您这样的圣手妙术回春。”
蚩玉妹绕着陈络上下打量,啧啧道,“你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
随即她脸色一沉,“我师姐的孩子我自会照拂,轮得到你献殷勤?”
陈络面色讪讪,活像条被拿捏了七寸的秃尾巴蛇,不敢再吱声。
今儿晚上,正遇上他的克星了!
薇赫轻声打圆场,“殿下,我姨母她只是性子急。”
“哟,我们阿星倒是会疼人~”蚩玉妹学着陈络的称呼,怪声怪气地打趣。
她退后两步,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直看得他二人都不太自在,片刻后她恍然地“哦——”了一声,微一挑眉,“看在我们俊俏的薇赫小阿哥的份上,我暂且留一段时间便是。”
陈络暗松一口气,心下却道,薇赫这位姨母,可真是…通透到刻薄了。
待蚩玉妹被引往客院,清辉阁重归寂静。先前被意外冲散的尴尬,又悄然弥漫开来。
陈络望着薇赫清瘦的身影,想起他的咳疾,又思及蚩玉妹翻墙如履平地,心中忧虑更甚。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道,“阿星,我还得劝你——阿星你先听我说,清辉阁临近府墙,像今日是阿星的长辈还好,若日后有贼人闯入怎么办?这是其一。”
“其二是天日渐寒,正院暖阁砌了整面火墙还盘了地龙,烧起来温暖如春,最宜将养。”
“这其三嘛,如今有客在,清辉阁到底是偏了点,若住正院,来往各处便宜些。”
他顿了顿,抬眼时眸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所以阿星,你搬来正院可好?”
不等薇赫开口,陈络又抢着说道,“莫要再说于理不合了!”
“我想清楚了,我们满打满算才相识一月,说什么以后确实不太牢靠。你心有疑虑是对的,但如今,我们怎么着也该算是朋友了吧?”
薇赫轻轻叹息,“这是自然。”
“既是朋友,让你搬来正院不为别的,只是为着你身子着想。我府中如今没有妻妾,你也不必担心打扰。等你身子养好了再搬回去不迟,或者等父皇还朝,解了这桩婚事,你随姨母一道回南昭也好。”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总之,选择权在你。如今不过是友人间的照应罢了。”
“若他日我去南昭,身子不适,阿星也会这样照顾我的,对不对?”
薇赫无奈点头,心下却道,姨母说得没错,这小汉人果真一肚子花花肠子。
“哦——还有其四,如今姨母也在府上,她对你很是维护,若我照顾不周,怕是要跟你叔父一样,被她一把蛊毒困在茅房三日不得出……”
薇赫见他越说越远,不由失笑,“属你歪理最多。”
那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陈络心头一松,暗自庆幸——底线这东西,只要退过一次,便是可以一退再退的。
薇赫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元宝。”
“嗯?”陈络回过神来。
“你如今才十六岁,不必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全,偶尔也可以松快些——至少在我这儿,是可以的。”
陈络睁着圆眼微微一怔,脸上终于透出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呆气。
薇赫朝他靠近,眉眼在月色下漾开一层朦胧的温柔,陈络的脸倏一下红了,薇赫鬼使神差地抬手,又轻轻捏了捏陈络的耳垂。
“我们是友人,不是吗?”
不等他回应,薇赫便含笑道,“好了,天色不早,我们元宝还在长身体呢,快去睡吧——”说罢,就无情地关上了院门。
陈络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绕了一圈,他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恨恨跺了跺脚,却终究做不出拍门追问那等没品又煞风景的事,只得晕乎乎飘回去了。
院内的薇赫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眼里笑意漫开,心道小子你还差得远呢,莫要以为他白长了这些岁数。
今晚月色真美,风也温柔,轻轻吹起一阵细小而清脆的声响,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