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混不吝的陈络可不是任人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太子这般针对,他自然是要好好回应一番的。
他任由流言又传了两日,真可谓“忽如一夜流言来,街头巷尾都刮遍”,待到连路边的野狗都能对着楚王府叫唤两句之后,所谓内幕终于被几个“知情人”抖落了出来。
街边馄饨摊上,一个穿着寻常、相貌毫无特点的中年汉子,正与同伴高声谈笑,“喂,听说了没?就那事儿!”
“哪件?是锣鼓巷王老爷纳第五房小妾,结果被亲儿子截胡那事儿,还是芝麻胡同的花寡妇勾搭了三个汉子,惹得人为她争风吃醋,在她院里打得头破血流那事儿?”
四周的食客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连摊主都悄悄挪近了锅灶。
“嗐,都不是!是前几日传的……楚王好男风那档子事儿嘛!”
“楚王?五殿下是吧?他呀——”
“他干啥我都不稀奇!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不,他手欠非要摸人家小狗崽子,被狗娘追着撵了三条街!”
“我可见过真的!”另一人抢着说,“那天我带着孙子买糖画,就瞧见他在糕点铺子里跟老板掰扯。”
“店家看他穿得富贵,想多收五个铜板,你猜怎么着?这位爷硬是吵了半个时辰,最后反倒让老板倒贴了两个铜板!”
楚王的名号在市井间,向来是说不尽的笑谈。这下可好,你一言我一语,真的假的混作一团,热闹得如同炸开了锅。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见火候已到,便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却让周围人都能听个大概,“谁家还没个不成器的子孙了?就算是当今天子家里也逃不脱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拖长了调子,“可这回楚王断袖的传闻,里头另有文章……听说,跟东宫有关!”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摊主也机警地四下张望,生怕撞见巡街的官兵,把这一摊子人连锅端了。
“快说!有什么隐情?”
“别急嘛,”汉子故作神秘,“诸位想想,楚王平日里虽说招猫逗狗没个正形,可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事,他可曾干过一件?”
“这说明什么?说明楚王殿下本性不坏!就是年纪小贪玩,还没开窍罢了。”
“那跟太子有什么相干?那可是未来的皇上!胡乱编排,你有几个脑袋?”
“我这可不是瞎说!”汉子信誓旦旦,“我邻居家三舅的小舅子的儿子的大舅子就在楚王府当差。你们知道楚王那男侧妃是怎么来的吗?”
“自家娶的婆娘,就算是男的,也是他自己乐意的吧?”
“错!”汉子斩钉截铁,“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的婚!”
他声音压得更低,却依旧字字清晰,“诸位再想想,皇上在位这么多年,现下太子监了国,楚王怎么早不娶、晚不娶,偏偏这时候娶个男人?以往满城风雨,可曾听过半句说他好男风?”
“我明白了!”有人恍然大悟,“娶个男的,生不出娃娃,没子嗣,自然就断了争皇位的心思——”
“对了一半!”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更要紧的是,经太子这么一闹,那些个高门大户,谁还乐意把自家金尊玉贵的闺女嫁给他?”
“真毒啊!”
“还不止呢!”正所谓集思广益,人群中立刻有人补充,“我三叔家二儿媳妇的大姐家小叔子,常往东宫送菜。听里头的仆妇说,太子的这个妃是国公千金,那个妃是尚书之女,最次的才人也是四品官家的小姐,个个都是祖宗,难伺候得很!”
“他们兄弟俩年岁相当,能娶的姑娘自然也是同一批的。太子这招绝了楚王联姻高门的路,自然能把所有贵女揽进东宫。到时候,满朝文武,这个是他的老丈人,那个是他的大舅哥——这朝政还不好办?”
眼看众人思绪已然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那挑起话头的中年汉子与同伴,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日之间,相似的戏码在京城各处不断上演。
而流言的可怕之处,便在于它会自己生长。
传到后来,竟成了“太子借联姻笼络朝臣,意图架空圣上”。
太子见势不妙,虽以雷霆手段强行压制,然而有些事,越是禁止,越是引人猜疑。
明面上无人敢提了,暗地里却传得更凶。不过两日功夫,已如野火般烧到了京郊及邻近二府——
而此时,太子正跪在宫中正阳观前请罪。
他从清晨跪到日头偏西,滴水未进,面色苍白,连袍角都沾了尘土,显得颇为狼狈。
观门终于开启,出来的却并非传旨的内侍。
一位身着素灰交领道袍的女子缓步而出,正是陈络儿时颇为喜爱的那位韩才人,如今的韩嫔。
她身上早已寻不见半点往日的活泼模样,整个人沉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太子殿下,”她声音平和,“陛下说,既许你监国之权,凡事自己拿主意即可。若有拿不准的,也可与老臣商议。唯有一句劝诫,争强好胜,过则为灾。”
太子眼眶微红,抬头问道,“韩嫔娘娘,父皇不愿见我吗?”
韩嫔轻轻摇头,“陛下清修,不见外人。殿下,请回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步入观中,留下太子一人,独自跪在暮色渐沉的宫苑里。
……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太子孤独又渺小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观门,心中最后一点希冀,终于彻底湮灭。
他撑着麻木的双膝,艰难地站起身,迈步时还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挥开。
太子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沉重压力中变得偏执,那句“过则为灾”根本听不进去。
“回东宫。”
……
与此同时,楚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络歪在暖榻上,听着亲卫首领阮恭逐条汇报着市井流言的丰硕成果,尤其是听到流言已经自行演化到“太子意图架空圣上”时,他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笑意,顺手将一粒晶莹的葡萄丢进嘴里。
“不错,火候差不多了。”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还能抽空关心一下薇赫,“大胖,这葡萄不错,阿星那儿送了吧。”
“回殿下,送了三串。”
“嗯,”陈络继续问亲卫首领,“太子现下在做什么?”
“回殿下,太子今日在正阳观前跪了一整日,到天黑才起身回东宫,陛下并未见他。”
陈络闻言,坐直了身子,脸上戏谑的神情收敛了几分,眼睛微微眯起。
他料到父皇不会轻易见太子,但亲耳听闻,心中还是泛起嘀咕。
他们那位“天下第一聪明君父”,非要他那几个儿子在外斗得头破血流,自己个儿大门一关,万事不管,倒是好生落了个清静。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让我们的人暂时都收敛点,扎紧篱笆。我那位好四哥,怕是还有后手。”
他最是了解太子那表面温和实则心高气傲的性子,此次受此大辱,绝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
……
太子回到东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
没想到,一向不成气候的五弟,倒是有些手段,从前倒是小瞧他了。
这背后,是否又有其他人的手笔,是齐王,抑或朝中某些见风使舵的臣子?
只要跟他作对的,都是他的敌人!
“什么争强好胜过则为灾,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太子奋袖一扫,将桌面上的物件尽数拂落在地,“你想玩,孤就陪你玩到底!”
既然流言能杀人,那便看看,谁的刀更利。
次日,一道看似平常的调令从内阁发出:擢升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年轻御史为佥都御史。
七品升四品,可谓一步登天。不过在一砖头能砸死三个朝廷大员的京城,四品官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重点是,王御史正是先前带头批评楚王“行为不端,有失皇家体统”的那位。
这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关于楚王往日种种劣迹的奏章,开始悄然在朝臣间流传。
不同于市井间的笑谈,这些被精心整理过的“罪证”,指向了更严重的方向,诸如“纵仆行凶”“侵占民田”“结交武将”等等不一而足,字里行间都意在指向楚王不仅品行不端,更有不臣之心。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陈络很快就感受到了这股压力。
先是王府的几名属官外出办事时受到刁难,接着,原本与他交好的部分勋贵子弟也被家中严令禁止与他往来。
“殿下,太子这是要借言官之手,给您罗织罪名!”阮恭面色凝重地汇报。
陈络却浑不在意,“怕什么?本王名声本来就不好,虱子多了不怕痒,再多几条罪名也无妨。”
“倒是咱们太子,素有贤名。”陈络意味深长道,“有时支持者众多未必是好事,人多了是非就多。”
“去顺天府尹那儿,把今年初张首辅幼子在城南强买商铺逼死店家的卷宗找出来;太子妃那个瑞国公府,听闻奴仆换得很勤,查查人都去哪了;
还有前年东宫修缮,工部那边超支了二十万两银子,去查查账目,抄录几份。”
阮恭领命正要退下,“哦,差点忘了,”
陈络补充,“因着薇赫将军,本王在河间府布了些人手,不想竟撞见一件趣事儿,他那个幕僚李什么平来着,一个月内大老远往京郊南昭遗族那儿跑了两趟,究竟是私会情人,还是……在为南昭筹谋什么复国大计?”
“都查,给我好好的查!若还有旁的,也留意着些。”
“他不是喜欢直言进谏吗?”
陈络指尖轻叩桌案,“咱们就帮那位王御史,多找些能让他名留青史的素材!”
棋局已至中盘,兄弟二人再无保留。暗巷里的流言蜚语化作朝堂上的明枪暗箭。
这一局,非要见个真章不可。
而这场风暴正中,那座沉寂的正阳观,依旧大门紧闭,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